初夏的夜晚,空氣里飄浮著梔子花若有若無的甜香,混合著白日陽光殘留的暖意,透過敞開的窗戶,悄悄漫入燈火通明的辦公室。林雪萍伏案已久,頸椎傳來一陣細微卻執拗的酸脹感,她不得不暫時放下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紅筆,向後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力按壓著後頸的穴位。
桌面上,兩摞批改完畢的試卷整齊地疊放在一側,像兩座沉默的小山,見證著又一個高強度工作夜的成果。而另一側,則攤開著幾本厚重的教學參考書和她的備課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張復雜的細胞信號轉導通路圖,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標注等待整理。高三下學期的復習,已經進入了最吃緊、最需要精雕細琢的階段,每一個知識點的鞏固、每一次思維能力的提升,都顯得至關重要,也無比耗費心神。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目光有些放空地落在窗外。校園里很安靜,只有遠處操場隱約傳來幾聲模糊的笑語,大概是住校生們在夜跑。月光清泠,灑在樓下靜謐的花圃里,給葉片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
手機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打破了這片寧靜。是江明華的消息。
【方案初步評審會剛結束,比預想拖得久了點。你那邊怎麼樣了?我過來找你?帶點宵夜?】
幾乎是下意識地,林雪萍的指尖在回復框上停頓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並非完全來自身體,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飽和與倦怠,悄然涌了上來。她知道他是關心,是體貼,帶著張媽可能又準備好的暖心湯水,或者她喜歡的那家甜品店的杏仁茶。往常,這會是深夜加班中最令人期待的慰藉。
但此刻,她卻莫名地渴望一個絕對的、不被打擾的獨處空間。不是討厭他,只是……只是想暫時從所有的互動中抽離出來,哪怕只是短短一刻,讓高速運轉了一天的大腦徹底放空,不必說話,不必回應,只是單純地發呆。
她抿了抿唇,指尖輕觸屏幕。
【還沒弄完,估計還要好一會兒。你別跑一趟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我自己隨便對付點就行。】
消息發送出去後,心里卻並未感到預期的輕松,反而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連自己都難以分辨的莫名情緒,像是薄霧般縈繞不去。她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那絲情緒,重新拿起筆,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那張復雜的通路圖上。
然而,圖紙上那些箭頭、符號和縮寫,此刻卻像是失去了意義的密碼,在她眼前模糊地晃動著,難以進入思維的核心區域。那絲莫名的煩躁感,如同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時,林雪萍正對著一處難以解釋的學生共性錯誤皺緊眉頭。那敲門聲熟悉而克制,帶著一種不會驚擾到她的謹慎。
她微微一怔,抬頭望去。時間似乎比她感知的流逝得更快。
“請進。”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
門開了,江明華站在門口。他手里果然提著一個印著某家老字號糖水店lo的紙袋,身上還穿著白天工作時那件略顯正式的襯衫,只是領口松開了第一顆扣子,袖口也隨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的眉宇間帶著清晰可辨的疲憊,顯然是剛從一個耗費心神的場合脫身,但看向她的目光卻依舊溫和而專注,那疲憊仿佛只是為了襯托這目光的亮度而存在。
“還是過來了?”林雪萍放下筆,語氣盡量放得平緩自然,站起身,“不是讓你別跑了嗎?”
“正好順路。而且,猜你所謂的‘隨便對付’,大概率就是餓著。”江明華走進來,將還散發著溫熱甜香的紙袋放在她桌角,目光掃過她桌上堆積如山的材料和屏幕上復雜的圖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進度怎麼樣?遇到難題了?”他的觀察力一如既往的敏銳。
林雪萍下意識地不想過多傾訴那份莫名的焦躁和思維上的短暫凝滯,只是含糊地應道“還好,就是有點卡住。這個信號轉導的整合圖,想講得更透徹些,不容易。”她伸手去拿那杯杏仁茶,溫熱透過紙杯傳到指尖,甜香誘人。
然而,江明華卻似乎並未像往常一樣,立刻給出建設性的意見或者體貼的安慰。他沉默地站在桌邊,目光並未離開她的臉龐,像是在仔細分辨著什麼。辦公室內一時只剩下窗外細微的風聲和遠處隱約的蟲鳴。
這種短暫的靜默,讓林雪萍心里那點莫名的煩躁感忽然找到了一個出口,細微地放大了一絲。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里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生硬“真的沒事,你先回去吧。我弄完這點就走。”
江明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有關切,有探究,還有一絲……了然的無奈。他沒有離開,反而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聲音放得很低,卻很清晰“雪萍,你確定你只是被圖紙卡住了?”
林雪萍正準備插吸管的手頓住了。她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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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給你發消息,到你回復,中間隔了八分鐘。”他平靜地陳述,目光沉靜,“你平時回復我不會那麼慢。而且,你剛才看我的眼神,有點躲閃。”他頓了頓,聲音更柔和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力量,“告訴我,是不是我哪里讓你覺得……有壓力了?或者,只是單純需要一個人待著?”
他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輕輕巧巧地擊中了那層連她自己都未曾仔細分辨的薄霧。林雪萍怔住了。她沒想到他察覺到了她那片刻的猶豫和回復的延遲,更沒想到他能如此精準地捕捉到她試圖隱藏的那一絲情緒。
一種被完全看透的輕微窘迫感,混合著對他如此敏銳的細微惱意,以及一絲“原來我自己都沒搞清的情緒他居然發現了”的奇異感覺,一起涌了上來。她下意識地想否認,想維持住那種“一切正常”的表象。
但迎著江明華那雙坦誠而帶著鼓勵意味的眼楮,那里面沒有絲毫的責備或試探,只有純粹的關心和想要理解的耐心,她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哽住了。她低下頭,用吸管無意識地攪動著杯子里濃白的杏仁茶,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掩去了眸底復雜的情緒。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的沉默卻與之前的靜謐不同,仿佛充滿了未出口的話語和亟待梳理的心緒。
良久,她終于輕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難得的脆弱和坦誠“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突然覺得,有點累。不是工作量的那種累,是……好像一直在輸出,有點……空了。”她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語,“你過來,我知道是好意,但那一刻,我好像連‘接受關心’都覺得需要額外耗費一點力氣。很莫名其妙,對不對?”她抬起眼,眼神里帶著點自嘲和困惑。
江明華安靜地听著,臉上沒有任何驚訝或不理解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向前傾身,手臂放在膝蓋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
“不,一點也不莫名其妙。”他的聲音沉穩而肯定,“我懂那種感覺。就像我有時候畫圖,連續改了幾個通宵方案後,看到電腦屏幕甚至會覺得反胃,不是圖的問題,而是那種持續專注和消耗後的生理性排斥。你需要的是‘停機’,是絕對的靜默,哪怕只有一小會兒,來重新充電。”
他的理解如此直接而精準,沒有絲毫的敷衍或勸慰,反而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林雪萍心中那點連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情緒鎖扣。她忽然覺得鼻尖微微一酸,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被深深懂得的釋然。原來,這不是她獨有的“矯情”或“情緒化”。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承認了這種狀態。
“所以,”江明華的聲音愈發溫和,“下次再有這種感覺,直接告訴我‘我想一個人待半小時’或者‘今晚想自己靜靜’,就好。這比讓我猜,或者讓你自己一邊煩躁一邊覺得對我抱歉,要好得多,對不對?”他伸出手,輕輕覆蓋在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溫暖而干燥,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只是……怕你誤會。”林雪萍小聲說,指尖在他的掌心下微微蜷縮了一下。
“誤會什麼?誤會你不需要我?”江明華輕輕笑了笑,手指收緊,握了握她的手,“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如果連對方需要一點獨處空間都無法理解,那也太失敗了。我需要你,和你偶爾需要一點沒有我的空間,這兩件事從來不矛盾。”
他的話語如此坦蕩而真誠,像月光一樣,輕輕驅散了林雪萍心中最後那點陰霾和顧慮。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仿佛在傳遞一種無言的感謝和共鳴。
就在兩人之間氣氛重新變得溫暖而融洽時,江明華的手機不合時宜地振動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微蹙,略帶歉意地對林雪萍說“是韻華。我接一下?”
林雪萍點點頭,順勢抽回手,捧起那杯溫度正好的杏仁茶喝了一口。清甜潤滑的滋味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也滋潤了有些干涸的心田。
江明華接通了電話,按了免提,方便一邊處理一邊陪她。
“哥!”江韻華的聲音听起來有點急,背景音略顯嘈雜,似乎在外面,“江湖救急!你書房里那套高級點的繪圖工具,就是帶各種規格針管筆和模板尺的那套,能不能現在幫我送過來?或者告訴我具體在哪個抽屜,我自己去拿!”
“你要那個干什麼?大晚上的。”江明華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地看向林雪萍,兩人眼中都帶著同樣的疑惑。江韻華的專業雖然也需要畫圖,但很少用到那麼專業的工具。
“是清瑤!她們那個創新大賽的項目,最後展示用的立體結構圖出了點問題!原定的效果打印出來精度不夠,細節模糊了!時間來不及重新外包制作,她快急哭了,非得今晚親手重新勾線細化,說普通針筆不行,必須用那種能畫極細線的專業筆才行……我現在在她家小區門口的便利店這兒陪著她呢!”江韻華語速很快,夾雜著背景里許清瑤隱約的、帶著焦灼的說話聲,似乎正在爭論著什麼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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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華和林雪萍瞬間了然。又是許清瑤那個追求完美、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的勁頭上來了,而江韻華自然是那個被她一個電話就叫出去、毫無怨言(即使有怨言也會立刻行動)的“救火隊員”。
“你這小子……”江明華有些無奈地搖頭,語氣里卻听不出多少責備,“工具在我書房第二個書櫃最下面的藍色工具箱里。鑰匙在書房寫字台中間抽屜的一個黑色小磁吸盒里貼著。”
“太好了!謝謝哥!我這就打車去拿!”江韻華的聲音立刻輕松了大半。
“等等,”江明華叫住他,“這麼晚了,你們兩個注意安全。弄完了送人家清瑤安全到家。需要幫忙就說。”
“知道啦!放心吧!”江韻華急匆匆地應了一聲,電話便被掛斷了。
辦公室里重新安靜下來。江明華看著手機,無奈又有些好笑地嘆了口氣“這小子……倒是隨叫隨到。”
林雪萍也笑了,剛才那點微妙的情緒波動似乎徹底被這個小插曲沖散了“年輕人嘛,又是這種關鍵時候。許清瑤那個項目我看過初稿,確實很出色,她想做到最好也正常。韻華能這樣幫她,挺好的。”她想起之前在快餐店看到兩人一起忙碌的樣子,那種青春獨有的熱忱和投入,讓人不禁莞爾。
“看來今晚,加班的人不止我們兩個。”江明華收起手機,重新看向林雪萍,眼神里帶著溫柔的詢問,“那麼,林老師,現在感覺‘電’充得怎麼樣了?還需要繼續‘停機’嗎?或者,允許我在這里安靜地陪你一會兒?我保證不說話,就當我不存在。”
他的調侃讓林雪萍臉頰微微發熱,心底卻涌起一股暖流。經過剛才那番坦誠的交流和小插曲的打斷,那種莫名的飽和與倦怠感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她看著他,故意歪了歪頭,做出思考的樣子“嗯……看在你這麼有誠意,而且弟弟還在為我校學生的比賽奔波的面子上,批準你留下吧。不過,要保持絕對安靜哦。”
“遵命。”江明華笑著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果然不再說話,只是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圖紙,就著辦公室的燈光安靜地翻閱起來,神情專注而沉穩。
林雪萍重新坐正,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將目光投向電腦屏幕上那張復雜的信號轉導圖。奇妙的是,那些之前看來如同天書般的箭頭和符號,此刻似乎變得清晰有序起來,思維也重新變得流暢而敏銳。她拿起筆,開始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靈光一閃的講解思路,鍵盤敲擊聲重新變得連貫而富有節奏。
辦公室里再次安靜下來,但氛圍卻與之前截然不同。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無聲的默契與陪伴,溫暖而踏實。兩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擾,卻又奇異地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所帶來的安心感。窗外的月光似乎也更加皎潔,溫柔地籠罩著這片小小天地。
時間悄然流逝。當林雪萍終于敲下最後一個句號,滿意地保存好教案文檔時,她感到一種由衷的充實和輕松。她活動了一下肩膀,看向旁邊的江明華。他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圖紙,正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柔和,仿佛已經這樣看了很久。
“搞定了?”他輕聲問,仿佛怕打破某種美好的氛圍。
“嗯,搞定了。”林雪萍微笑著點頭,心情一片明朗,“比預想中順利。”
“那就好。”江明華站起身,動作自然地拿起她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幫她穿上,“回家?”
“回家。”林雪萍順從地穿上外套,拿起包和那杯已經喝空的杏仁茶杯。
兩人並肩走出辦公樓。夜色已深,月光如水,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映在安靜的小路上。晚風帶著沁人的涼意和更加濃郁的梔子花香拂過面頰。
“所以,”江明華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低沉溫和,“以後,如果再有覺得‘需要一面牆’的時候,記得直接告訴我。”
林雪萍側頭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側臉輪廓,她心中滿是柔軟而踏實的感覺。她伸出手,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緊緊纏繞住他的手指。
“好。”她輕聲應道,語氣堅定而溫柔,“你也是。”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在月光鋪就的歸途上。身後的辦公樓隱沒在夜色里,而前方,家的燈火溫暖可期。今夜,他們共同拆解了一面無形的心牆,而彼此之間的理解與聯結,似乎又加深了一層,如同這月夜下的影子,緊密相隨,難以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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