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陽光透過教學樓寬大的玻璃窗,慷慨地灑落在走廊上,將鋪著米白色瓷磚的地面映照得一片明亮,甚至有些晃眼。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舞動。下課鈴聲早已響過,走廊上卻依舊人影綽綽,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喧鬧與活力。各個班級的門框上方,已經開始零星地懸掛起一些手工制作的、略顯稚嫩卻充滿誠意的裝飾物——彩色紙鏈、剪紙拉花、寫著“xx周年校慶”字樣的手繪海報。
一年一度的校慶,是這所重點中學除了高考之外最為隆重的活動。它不僅是對學校歷史的回溯與紀念,更是學生們釋放課業壓力、展現青春才華的盛大舞台。各個班級、社團早已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一股躍躍欲試的興奮因子。
高二三)班的教室後門敞開著,林雪萍正站在門口,與班長和文娛委員低聲交談著。她手中拿著一份清單,上面羅列著班級校慶活動的初步方案和所需物資。
“……話劇的服裝已經聯系好校外租借了,但道具,特別是那個仿古的書桌和留聲機,可能需要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一部分。”文娛委員是個扎著高馬尾、做事風風火火的女生,語速很快,“還有,舞台背景的繪制,美術社那邊說人手太緊,主要力量都被抽調去負責主會場的大型壁畫了,給我們的支援有限,可能得咱們自己多扛起來。”
林雪萍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清單,沉吟道︰“道具的問題,我可以問問往屆的學生會有沒有留存,或者看看哪位老師家有合適的舊物可以借用。背景繪制……”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教室里。
教室後方,幾個學生正圍在一塊巨大的、尚未著色的復合板周圍,比劃著討論。人群中,江韻華的身影頗為顯眼。他並沒有參與激烈的討論,而是微微側身,手中拿著一支鉛筆,在一塊速寫本上快速地勾勒著什麼,神情專注。而許清瑤就站在他身旁,微微傾身,手指偶爾點在他的速寫本上,低聲說著自己的意見。陽光恰好掠過她的發梢,為她認真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專注而和諧的小氣場,與其他同學的熱烈討論既融合又有些微的不同。
林雪萍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欣慰。她轉向文娛委員,聲音溫和卻帶著肯定︰“背景繪制的事,我看江韻華和許清瑤同學似乎已經有了一些想法。許清瑤的美術功底很好,江韻華在創意和結構上常有不錯的點子。可以把主要的設計和繪制任務交給他們牽頭,再組織幾個有興趣有時間的同學組成一個小組來協助。你們覺得呢?”
班長和文娛委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都點了點頭。許清瑤是校內有名的才女,美術設計方面更是拿過不少獎項,由她主導自然令人放心。而江韻華雖然平時略顯散漫,但在這種需要創造力和動手能力的事情上,往往能展現出意想不到的專注和才華。
“好的,林老師!那我們等下就去跟他們說。”文娛委員爽快地應下。
林雪萍又叮囑了幾句關于安全管理和進度節點的事情,便讓兩個學生干部先去忙了。她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那圍在畫板旁的年輕身影們,這才轉身拿著清單,向教師辦公室走去。作為班主任,校慶期間她需要協調處理的事務陡然增多,但看到學生們如此投入和熱情,心底那份屬于教師的成就感便悄然滋長。
……
與此同時,教室後方。
“我覺得這個主視覺的透視角度還可以再夸張一點,更有沖擊力。”許清瑤縴細的指尖點在江韻華速寫本上一個勾勒出的舞台拱門輪廓上,“校慶是歡樂的慶典,不需要太拘泥于完全的寫實。”
江韻華握著鉛筆的手頓了頓,抬起眼。許清瑤離他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長而密的睫毛,以及那雙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小小縮影,還有她眼底那種對作品精益求精的、純粹的光亮。他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才“嗯”了一聲,聲音比平時略低︰“有道理。那……把兩邊的廊柱也做一點變形?配合拱門的透視,延伸感會更強。”他說著,手腕轉動,幾筆流暢的線條落下,原本中規中矩的背景草圖頓時多了幾分戲劇般的張力。
“對!就是這樣!”許清瑤眼楮一亮,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江韻華,你手感真的很好!”她的笑容綻開,如同初夏初放的梔子,干淨又明媚。
這直白的夸獎讓江韻華的耳根微微發熱。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視線,用鉛筆尾端撓了撓額頭,嘟囔道︰“還、還行吧。主要是你想法好。”心底卻因為她那毫不設防的笑容和認可,泛起一絲細微而清晰的甜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圈圈漣漪。
周圍其他幾個負責協助的同學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討論起顏色搭配、細節裝飾等問題。許清瑤很快投入進去,條理清晰地說著自己的構想,時不時也會轉頭征詢江韻華的意見︰“韻華,你覺得天空的漸變色是用藍紫調還是橙粉調更契合‘時光回廊’這個主題?”
她自然而然地省略了他的姓氏,只叫“韻華”。這個稱呼從她口中吐出,帶著一種獨特的親昵感,讓江韻華的心跳又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色彩方案上,認真思考後回答︰“橙粉吧。藍紫偏冷峻和未來感,橙粉更溫暖,有懷舊和慶典的氛圍,而且……”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和你上次設計那幅得獎海報的色調有點像,挺好看的。”
最後那句話幾乎含在喉嚨里,但許清瑤還是听到了。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唇角彎起的弧度更深了,眼波流轉間,閃過一絲了然的狡黠光芒,卻沒有點破,只是從善如流地點頭︰“好,听你的,就用橙粉漸變!”
初步方案定下,接下來就是繁重而具體的繪制工作。巨大的復合板被立起來,靠在牆邊。許清瑤作為主筆,負責勾勒核心部分和把控整體色調。江韻華自然而然地承擔起調色、遞送畫筆、以及繪制一些邊角輔助圖案的任務。
下午的時光在色彩的涂抹與交織中緩緩流淌。教室里大部分同學都去了操場或者禮堂進行其他項目的排練,只剩下他們這個小組還在埋頭苦干。空氣中彌漫著丙烯顏料特有的味道。
許清瑤踮著腳尖,試圖為背景板最高處的那片雲彩添上最後一道高光。她的身體微微前傾,手臂伸展到了極限,身形顯得有些搖晃不穩。
“小心。”江韻華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虛虛地扶了一下她的肘部,幫她穩住了重心。他的手掌只是短暫地、禮貌地觸踫到了她衛衣的布料,一觸即分,卻仿佛有一道微弱的電流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讓兩人都瞬間頓了一下。
許清瑤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臉頰有些微熱,低聲道︰“謝謝。”
“唔。”江韻華收回手,指尖蜷縮,仿佛那短暫的觸感還殘留著某種溫熱的印記。他轉身拿起地上另一罐顏料,故作鎮定地開始攪拌,掩飾著自己突然有些過快的心跳。“這個顏色夠不夠深?”他舉起調色盤問道,聲音試圖恢復平時的隨意。
許清瑤跳下墊腳的小板凳,湊過來仔細看了看。她的發絲隨著她低頭的動作,有幾縷輕輕掃過了江韻華正在攪拌顏料的手背。那觸感輕柔而微癢,像羽毛搔過心尖。
“嗯,可以了……再稍微加一點點白色提亮一點試試?”她建意道,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剛才那細微的接觸,或者說,察覺到了,卻同樣選擇了不動聲色。
江韻華依言加入一點白色顏料,用力攪拌著。兩人並肩站在畫板前,專注于調色和試色,胳膊偶爾會因為動作而輕輕踫到一起,又迅速分開。一種微妙而青澀的張力在安靜的教室里彌漫開來,混合著顏料的氣息,仿佛某種秘而不宣的默契正在色彩與指尖的交錯間悄然生長。他們都沒有再多說話,只是偶爾交換一個關于色彩或線條的眼神,便足以理解對方的意圖。
……
夕陽開始西斜,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時,林雪萍再次回到了教室,想來查看一下繪制的進度。
她站在後門,並沒有立刻進去。映入眼簾的場景讓她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停下了想要開口的打算。
巨大的背景板已經初具規模,溫暖的橙粉色漸變天空下,略帶夸張透視的拱門和廊柱勾勒出富有想象力的“時光回廊”場景,筆觸細膩,色彩和諧,看得出繪制者的用心與才華。
而就在這即將完成的作品前,許清瑤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一手握著畫筆,一手端著調色盤,似乎在思考最後一處細節的修飾。她微微歪著頭,神情專注而寧靜。江韻華則站在她身後稍遠一點的地方,並沒有在看畫板,而是目光低垂,落在許清瑤的背影上。夕陽的金輝透過窗戶,溫柔地籠罩著他們。江韻華的眼神十分專注,里面蘊含著一種復雜而溫柔的情緒,有關注,有欣賞,或許還有一些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悄然滋長的情愫。
林雪萍靜靜地看了幾秒,心中了然。她沒有出聲打擾,只是微微一笑,悄然轉身離開了。作為老師,她樂于見到學生之間這種積極正面的合作與互動;而作為一個經歷過青春、並且正在經營愛情的人,她更能讀懂那畫面背後悄然涌動的情感潛流。那是青春最美好、最純粹的模樣之一。
……
下班時間早已過了。林雪萍處理完手頭最後一份需要提交給年級組的報表,關掉了電腦,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楮。校園里的喧鬧聲漸漸平息,只剩下歸巢的鳥雀在窗外高大的香樟樹上啾鳴。
她拿出手機,看到了江明華發來的信息︰
【臨時被甲方抓去開了個遠程視頻會議,剛結束。你那邊差不多了嗎?校門口等你,帶你去吃那家新開的江南菜館,犒勞一下連日辛苦的林老師。】
文字後面跟了一個小小的笑臉表情。林雪萍看著屏幕,一天忙碌帶來的疲憊仿佛瞬間被驅散了不少。她回復了一個“好”字,開始收拾東西。
走出教學樓,傍晚的風帶著涼爽的愜意拂面而來。遠遠地,就看見江明華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安靜地停在校門對面的路邊。他正靠在駕駛座的車門外等著,身上還是白天工作時的穿著——一件質地良好的淺灰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似乎也在微微出神,望著校園里逐漸亮起的路燈,側臉在暮色中顯得輪廓分明。
看到林雪萍走出來,他立刻站直了身體,臉上很自然地浮現出溫暖的笑意,朝她揮了揮手。
林雪萍加快腳步走了過去。“等很久了嗎?”她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快。
“剛到一會兒。”江明華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略顯沉重的公文包,為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怎麼樣,今天被校慶籌備的事纏得脫不開身了吧?”
車子平穩地匯入傍晚的車流中。林雪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流轉的城市燈火,開始輕聲講述這一天里的瑣碎事務——班級節目的進展、道具的難題、還有學生們充滿熱情的表現。
“……下午去看的時候,許清瑤和江韻華他們幾個還在埋頭畫背景板。”她語氣溫和,帶著贊賞,“畫得很不錯,很有想法。兩個孩子都很投入。”
江明華專注地听著,偶爾就某個細節問上一兩句。听到弟弟和許清瑤的名字時,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韻華那小子?他還能靜下心來畫畫?看來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或者說……”他頓了頓,瞥了林雪萍一眼,眼含笑意,“……是最好的動力。”
林雪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莞爾︰“青春期的男孩子,有心事很正常。不過他們相處得確實很融洽,一起做事也很認真,是好事。”
“是啊。”江明華點點頭,目光回到前方的路況上,聲音變得溫和而有些感慨,“年輕真好。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專注地喜歡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他的話語里,似乎也夾雜著一絲對自己青春年代的懷念。
車廂里安靜了片刻,流淌著舒緩的音樂。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過了一會兒,江明華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今天開會的時候,看到甲方那邊的一個女負責人,訓斥她手下一個小姑娘方案做得不用心,語氣挺嚴厲的。我當時就在想,還是我們家林老師好,對學生總是那麼有耐心,講究方法。要是你都像我們高中時那個總板著臉的教導主任,估計江韻華那小子早就因為上課畫畫被請家長無數次了。”
他這話帶著明顯的調侃和對比,語氣里充滿了對林雪萍的認同與驕傲。林雪萍被他逗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哪有你這樣比的。對學生嚴格和要求是必要的,但也要講究方式,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們身上的閃光點。韻華在創意和動手能力上確實有他的長處。”她頓了頓,側頭看著他開車的側臉,燈光在他輪廓上明暗交替,“不過,謝謝你這麼說。”
她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表達對她的理解和支持。這種日常瑣碎中的認同感,比任何華麗的贊美都更讓她感到暖心。
江明華空出右手,準確地在座位上找到了她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掌心溫暖而干燥,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本來就是這樣。我女朋友可是最好的老師。”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和一絲小小的得意。
林雪萍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指尖在他掌心輕輕蜷縮,感受著那份緊密的溫暖。車窗外的城市夜景飛速掠過,車廂內卻彌漫著一種靜謐而親昵的氛圍。工作一天的疲憊,都在這一刻被身旁之人帶來的溫暖悄然化解。
晚餐的菜館環境雅致,菜品精致可口。他們邊吃邊聊,話題從學校瑣事自然延伸到江明華工作的那個項目,又回憶起一些高中時代的趣事。那些共同的記憶,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寶貴財富,無論何時提起,都能會心一笑,感受到時光沉澱下的深厚情感。
吃完飯,江明華送林雪萍回到教工宿舍樓下。夜色已深,月光如水,灑在靜謐的小道上。
“早點休息,別再看教案了。”江明華抬手,輕輕將她一縷被晚風吹到額前的發絲撥到耳後,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微癢的悸動。
“知道啦,你也是,別又熬夜畫圖。”林雪萍抬頭看著他,眼眸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亮溫柔。
“嗯。”他應著,卻並沒有立刻轉身離開的意思。兩人站在月光與路燈交織的光暈下,靜靜地對視了幾秒。周圍只有夏蟲的鳴叫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聲。一種無聲的、溫暖的情愫在空氣中流淌纏繞。
最終,江明華低下頭,一個輕柔如羽毛般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那是一個不摻雜太多欲望、充滿了珍惜與呵護意味的吻,停留的時間短暫卻足以讓人心跳加速。
“晚安,雪萍。”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
“……晚安。”林雪萍感覺到額頭上殘留的溫熱觸感,臉頰微熱,輕聲回應。
看著他上車,駛離,尾燈消失在道路拐角,林雪萍才轉身慢慢走上樓。她的指尖下意識地輕觸了一下方才被親吻的額頭,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唇上的溫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愛惜。
回到安靜的宿舍,她並沒有立刻去洗漱,而是先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月色籠罩下的校園。白日里的喧鬧早已沉寂,只剩下一片寧靜祥和。她想起教室里並肩作畫的少年少女,想起車上緊握的雙手和額頭上那個溫柔的晚安吻。
生活或許就是由這些看似平凡瑣碎的日常片段組成——忙碌的工作、細小的難題、溫暖的陪伴、青澀的心事、以及無聲卻深情的觸踫。它們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無比真實而溫暖的當下,也讓人對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平靜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