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打在二樓實驗室的玻璃窗上,蜿蜒滑落,留下模糊的水痕,把窗外被雨水浸透的綠意染成一片朦朧的灰綠。臨近期中,空氣都繃緊了弦,高二年級的走廊里腳步聲總是急促又密集。林雪萍將一疊剛打印出來的“實驗操作標準化流程圖”放在生物實驗台邊緣,轉身去檢查一排排擺放整齊的光亮玻璃器皿——錐形瓶、燒杯、移液管,以及幾只裝著不同濃度溶液的試劑瓶。再有一周就是重要的生物實驗操作會考,她得確保每一個環節都萬無一失。
“林老師,”課代表周曉桐拿著簽字板湊過來,小聲問,“下午預演練的時間表定在三點,各班班主任都通知到位了,您看流程還有什麼需要調整嗎?”
林雪萍直起身,指尖劃過流程表“各班級的簽到流程要再明確壓縮,時間很緊。另外,”她指著表格中段,“顯微鏡觀察洋蔥表皮細胞這個點,儀器排隊順序容易堵塞,安排兩個學生志願者專門引導分流。”
“好的,我立刻去細化。”周曉桐趕緊點頭記下。
窗外雨聲淅瀝,實驗室內消毒水和紙張的氣味格外分明。林雪萍拿起一管001濃度的亞甲基藍溶液,對著日光燈檢查清澈度,一滴雨水順著窗縫滲進來,恰好滴在她微蹙的眉心。涼意讓她猛地回神,指尖無意識觸踫到口袋里的手機。
三天前,江明華說過,今天是他那個舊城社區圖書館改造項目的關鍵測繪日,晚上結束得早的話,要帶她去試一家她念叨了很久的新開的雲南菜館。她幾乎已經能想象出油雞樅菌蒸飯的香氣了。屏幕點亮又暗下去,沒有新消息提示。雨這麼大,戶外測繪的困難指數會陡增。她放下試劑瓶,指尖在冰涼的手機外殼上停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撥出去。他肯定在焦頭爛額,還是別打擾了。
城市的另一頭,南河老城區。雨水肆意沖刷著裸露的紅磚牆體,將搭建在屋頂邊緣的臨時遮雨棚敲打出一片嘈雜的鼓點。江明華蹲在一個布滿青苔的舊木窗框下,護著速寫本的一角,鉛筆飛快地在被雨水洇濕的紙面上劃過,記錄窗框雕花的細節和裂縫走向。肩背的衣服早已濕透,深色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水滲透了肌理,帶來一陣持續的寒意。
手機在濕透的工裝褲口袋里嗡嗡震動了好幾遍。第三次時,他終于艱難地從狹窄的窗框下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掏出手機。屏幕上閃爍著“萍萍”的名字。身後的項目經理老張正焦急地對著對講機吼“b區域牆體沉降數據點3,儀器讀數受大雨干擾太大,要重測!各組協調,時間不夠了!”
“江工,測繪制圖組這邊麻煩你來看一下,這個斗拱三維點的定位偏移太大……”另一個聲音夾雜在風雨里。
江明華看著林雪萍的名字,拇指懸在接听鍵上停頓了兩秒,雨聲、人聲催促聲如同漩渦。他沉沉吸了口氣,冰涼的空氣直灌入肺腑,最終還是按下了紅色掛斷鍵,將手機匆忙塞回兜里,嘶聲道“來了!圖紙給我!定位點重新計算!”
那家雲南菜館窗明幾淨的影像,在眼前一晃而過,迅疾被雨水澆滅。他甩甩頭,重新俯身投入到一片濕淋淋、滑膩膩的現實中去。測繪錘敲打在舊磚上的悶響和越來越大的雨聲徹底掩蓋了其他念想。有些承諾,終究要向這操蛋的天氣和現實妥協一次了。
下午兩點四十分,圖書館自習室西側的角落。窗戶半開,微涼的雨絲被風卷進來,打濕了窗邊攤開的數學習題集封面。許清瑤看著那一片暈開的墨藍色水痕,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額發,本就高高挽起的馬尾被她拽得更歪了幾分。面前攤開的真題卷子上,用紅筆重重畫了圈的計算題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大嘴。草稿紙旁邊,幾張揉得皺巴巴的紙團無聲地證明著主人持續了一個小時的崩潰狀態。
“第四遍了!我還是算不對!”她終于憋不住,腦袋“咚”一聲輕輕砸在冰冷的桌子上,幾縷不服帖的碎發粘在額角,聲音帶了點絕望的悶響,“這數列求和一定有陷阱!我肯定是忽略了什麼條件!” 指尖因為用力攥筆而發白,她瞪著那道題,眼楮干澀發脹。
一張干淨、帶著點消毒洗手液淡香的草稿紙被推到她眼皮底下。許清瑤猛地抬頭。江韻華不知何時拉過她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神情平靜,完全沒被她的低氣壓影響。他指了指她打滿叉的解題過程“陷阱沒找錯地方。是這里,你把數列奇偶項分開處理方向對了,”他用修長干淨的指尖點了點她列出奇偶分組的那一行算式,“但你強行構造等差時忽略了這個初始值調整。看。”
他拿起筆,筆尖劃開被雨水浸濕的空氣。在嶄新潔白的草稿紙上,他寫下一個極為簡單的調整公式(a{2k1},其中k1時修正),像在游戲里給一個失控的角色悄悄套上了冷卻buff。“套進去,一切還原回幼兒園級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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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瑤愣愣地看著那行近乎作弊般簡潔的公式。她拿過筆,幾乎是屏著呼吸,照葫蘆畫瓢地代入,計算,驗算……筆尖行雲流水般滑動,一串數字優美地呈現、累加……當最終結果躍然紙上,準確無誤地吻合答案時,籠罩了她一下午的陰霾被瞬間刺穿。像在混沌黑暗的游戲里摸索半天的地圖突然被一鍵點亮,所有支線任務豁然開朗。
“啊!——你!” 她猛地轉頭看向江韻華,眼楮像被驟然點亮的星空,純粹璀璨的驚喜毫無遮擋,“這、這麼簡單?!江韻華你是個天才吧!” 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擱在桌面上的小臂,搖晃了兩下,仿佛想確認眼前這個解開千千結的家伙是不是個幻影。
手臂上傳來微涼的、不屬于自己的溫度和少女充滿力量感的抓握力道。江韻華喉結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有耳廓悄然爬上一抹可疑的、粉熱的熱度。“還行。”他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語調吐出兩個字,強裝鎮定地伸手去拿桌角的水杯,指節卻因用力顯得有些僵硬。
生物綜合實驗室里,空氣像是被水洗過再冷凍了一樣緊繃。燈光慘白,照在一排排穿著白大褂、緊張操作的學生臉上。實驗操作預演正進行到關鍵階段。林雪萍站在講台位置,目光像最精密的雷達,快速掃過每一個操作組。一切都按部就班,直到——
“老師!林老師!” 靠近東側窗戶一組的一個女生聲音發顫地舉起手,“我們組的植物根尖!根尖裝片觀察……這、這個不對吧?顯微鏡下怎麼看都找不到分生區啊?”
林雪萍心一沉,快步走過去。顯微鏡目鏡里呈現的根尖圖像模糊、結構難以辨識,更別提典型的分生區細胞了。她立刻俯身檢查實驗台上的物品“標簽我看一下……標簽呢?” 她拿起旁邊一個敞著口的塑料小樣品瓶——它本應裝著染好色、處理好的根尖組織切片。瓶子壁上貼著的標簽被粗心地貼反了!濕漉漉的標簽紙卷曲著,只能看到一個“未”字。旁邊的操作盒里,赫然躺著另一瓶貼著“預處理完”標簽的同類樣本!
反貼的“未處理”標簽瓶被用掉了!
一股寒意瞬間沿著脊柱竄上來。這種操作失誤在正式會考時發生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扣分、影響成績!而現在已經到了預演階段!
“各班暫停操作!所有人停手!立刻檢查自己桌面上的臨時標簽小樣瓶和操作盒里的正式樣本瓶!仔細核對!”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平時絕不會有的嚴厲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焦灼,瞬間壓過了實驗室里的所有器械踫撞聲和學聲低語,在安靜的實驗室里顯得異常銳利。
空氣死寂了一秒,隨即實驗室里像炸開的油鍋,學生們慌忙低頭檢查,瓶蓋踫撞聲此起彼伏。林雪萍站在實驗室中央,白熾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嘴唇緊抿成一條無力的細線。混亂中,口袋里的手機靜得如同死去。窗外的雨聲變得異常清晰,冰冷地敲打著她的神經末梢。此刻她最需要的定心石,卻在更深的現實泥濘中掙扎,自身難保。無人回應。
驟雨初歇,下午五點後的城市像一塊被沖刷干淨的毛玻璃,映出柔和的天青色。操場上積水處處反射著傍晚淡金色的光斑,濕漉漉的草地散發著濃郁而清冽的泥土氣息。籃球場邊緣那架秋千,座板上的雨水已經被風吹干了半邊。
林雪萍慢慢地走過來,腳步有些沉。那場意外的標簽風波最終被確認是供應商的包裝錯誤,一場虛驚,但也耗盡了她最後的心力。沒有胃口,也吃不下東西,只想找個地方透氣。她坐在了秋千冰涼的金屬鏈子上,輕輕用腳尖點著濕漉漉的地面。那家雲南菜館帶來的短暫味覺期待,被雨水沖得一點不剩。她現在只想回家,擁抱一片安靜。
“看來,我不僅放了鴿子,還錯過了關鍵戰場,罪加一等?”一個低沉微啞、浸透了疲憊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林雪萍驚得差點從秋千上站起來。猛一回頭。江明華就站在幾步外,傍晚的陽光斜斜地勾勒出他頎長的輪廓。他看上去狼狽不堪——深藍色的沖鋒衣肩頭、袖口和前襟沾滿泥漿水漬,濕漉漉的頭發胡亂地貼在額角和鬢邊,額發被風吹開,露出帶著濃重黑眼圈的疲憊眉目。風塵僕僕,活脫脫一個泥水里撈出來的現代版落魄打工人。更滑稽的是,他手里居然還小心翼翼地拎著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看著就暖和無比——嶄新的、印著某種可愛小雲朵圖案的粉色法蘭絨毯子?與他本人當下的慘烈形象反差強烈得離譜。
“你…你怎麼…?” 林雪萍完全愣住了,看著他那身泥水和那份突兀的粉嫩禮物,“結束了嗎?怎麼搞成這樣?還……”她指了指毯子,哭笑不得。
“測繪結束就跑來了,路上太濕滑,摔了一跤。” 江明華聲音甕甕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他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地把那團柔軟暖和的絨毯整個抖開,帶著他身上的寒氣、泥土味和一種豁出去了的決心,輕輕裹住林雪萍的肩頭。毯子帶著織物特有的柔軟感和淡淡的洗滌劑清香,瞬間驅散了肩頸間那縷揮之不去的涼意。“飯暫時吃不成了,先把這個賠給你。店家說這個顏色一看就……咳,適合女朋友。”他干咳了一聲,眼神飄向操場另一頭雨後明亮的水窪,耳尖在夕陽下顯得異常清晰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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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著他的體溫和他那點窘迫卻固執的溫柔。林雪萍一直緊繃著的身體,終于在那個瞬間完全松弛下來,像一根拉滿的弓弦溫柔地卸了勁。毯子下的手指悄悄蜷縮起來,抓住了溫軟的絨毛。原來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消失”,是被他掛心著揣在懷里奔波。那些被誤會的冰冷和委屈,被這份笨拙又狼狽的執著加熱成了心里一片溫熱的海。
“誰想要毯子,”她把臉埋進雲朵般柔軟的絨毛里,聲音悶悶的,卻藏不住上揚的弧度,“明明該道歉的人……連個電話都……”
一只沾著薄薄泥痕的寬大手掌,輕輕地落在了她裹著毯子的頭頂,帶著雨水的微涼和不容置疑的溫柔,極輕、極緩地揉了揉她柔軟的頭發。動作有些笨拙,卻有著無聲的分量。
“是我錯了,”江明華的聲音很低,像雨滴落在泥土里的輕響,“該打的電話沒打,該回的信息忘在泥坑里了。這頓飯,這張嘴,還有這份心……”他輕輕點了點裹住她的毯子,“都欠你的。”
操場對面,雨水從高大的懸鈴木葉尖滴落,滴答——滴答——,在夕陽的光影里砸開一個個細小的、金色的光圈。濕透的長草在微風里溫柔起伏,每一根草尖上都挑著一顆欲墜未墜的水晶。
那方印著可愛小雲朵的粉色法蘭絨毯子,此刻佔據了大半個雙人沙發。林雪萍陷在沙發里,整個人像被一團巨大的暖雲托住,只露出一張卸去所有壓力的素淨臉龐,舒服地輕哼了一聲“唔……算你有良心。”聲音被柔軟的絨毛吸掉了稜角,顯出幾分不自覺的嬌憨。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片刻後,江明華帶著一身蒸騰的熱氣走了出來,穿著寬松的棉質家居服,頭發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珠。他徑直走到沙發邊,將一杯冒熱氣、沖開了蜂蜜顆粒的熱水遞到她手里。玻璃杯外壁的溫熱透過指尖一點點滲透上來。
“雨停的圖書館工地,傍晚其實很好看,”他順勢在沙發空處坐下,帶著潮潤熱氣的身體距離她很近,“雨水把百年老磚的顏色都沖出來了,很暖的暗紅。雨水落進青苔的縫隙,光線照過去時能看到金色的一道道反光,像給那棟舊樓描了金邊……老樓梯的木扶手,被水洗出油潤的光澤……那種時候會覺得,之前的狼狽挺值的。”
林雪萍捧著蜂蜜水,沒有打斷他。熱水的氣息和蜂蜜的甜香纏繞著,潤澤著她緊繃了一天的喉嚨。她安靜听著他描繪那個她不熟悉的、浸滿雨水的微觀世界,那個在他口中煥發出奇異色彩的舊樓。透過他的眼楮,似乎看到了另一種頑強而沉默的美。
“有點可惜,”江明華頓了頓,側過頭看著她,“今天沒法立刻和你分享了。但下次……下次我再去時,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的聲音放緩了,帶著一種探尋的意味,目光坦蕩地落在她臉上。那眼神如同雨水洗禮後異常潔淨的夜空,清晰地映出她的樣子。
蜂蜜水的甜意仿佛順著喉管流下去,一直流進心口,然後緩慢地彌漫開,帶著令人微微心悸的溫度。林雪萍低垂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她移開視線,看向手中晃動的、溫熱的、倒映著頂燈光芒的一小片水影,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熱水滑過喉嚨,留下的不僅是甜味,還有某種無聲確認後的寧靜。緊繃的神經徹底松弛下來,像被溫熱的潮汐一遍遍沖刷的沙灘,平復如初。
他靠她更近了一些,肩頭隔著柔軟的毯子輕輕地挨著她。窗外,雨後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濕潤的路面將各色光芒蜿蜒延伸。屋內的靜謐只被杯中幾不可聞的水波微瀾打破。那些錯過、誤解和疲憊堆積出的小小冰稜,終抵不過一句遲來的剖白、一杯及時的暖水和一個並肩分享世界的邀請。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有跌在泥濘里錯過的約定,也有意外撞進心里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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