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者試煉
雲澈的衣袂在誅仙台邊緣獵獵作響,三界交匯處的罡風裹挾著三種截然不同的氣息——仙山的清冽、魔域的腥甜,還有人間煙火的溫熱。他望著腳下翻騰的雲海,那里隱現著不斷擴張的界域裂隙,暗紫色的魔氣正順著縫隙蠶食鎏金般的仙氣,而人間的炊煙在兩種力量的夾縫中搖搖欲墜。
“蕭珩,你可知這試煉的代價?”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呼嘯的風,落在身後那道年輕的身影上。
蕭珩握緊了腰間的玄鐵劍,劍鞘上的雲紋在三色光暈中流轉不定。他身後,鎖妖塔的塔身已經裂開蛛網般的縫隙,粘稠的黑霧正從塔頂汩汩滲出,將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染成詭異的紫黑色。三個月前,正是這黑霧漫過人間結界的那一刻,他親眼看著師妹被魔將拖拽進暗巷,那截從紅裙上撕下的衣角,至今還壓在他的枕下。
“代價?”蕭珩的聲音帶著未愈的沙啞,左手不自覺地按在右臂的舊傷上,那里的疤痕在魔氣的牽引下隱隱作痛,“三個月前魔族踏碎結界時,代價就已經刻在滿城百姓的骨頭上了。”
雲澈輕嘆一聲,抬手結印。三座虛影在界域裂隙中緩緩浮現︰左側的仙山懸浮在鎏金雲海中,仙鶴餃著靈芝從瀑布間掠過,每一縷仙氣都像淬過玉露的冰稜;中間的市井蒸騰著紅塵煙火,酒旗在風中招展,孩童追逐著糖葫蘆串的身影在石板路上拉長,人間氣混雜著汗味、酒香與胭脂氣,溫熱得像母親熬的湯藥;右側的魔域則翻滾著暗紫色魔氣,嶙峋的魔岩間流淌著熔岩般的血河,隱約可見青面獠牙的魔影在其間穿梭。
“三日內,你需同時引三種力量入體。”雲澈的指尖劃過虛影,“仙會提純你的靈脈,卻也會凍結你的七情;魔會撕裂你的神魂,卻能讓你窺見人心最深的欲望;而人間氣……”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蕭珩緊握劍柄的手上,“它會讓你在極致的痛苦中保持清醒,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碎,又逼著自己一塊塊拼起來。”
蕭珩沒有再說話,只是縱身躍入裂隙。玄鐵劍在掌心嗡鳴出鞘,劍身在三色光華中折射出冷冽的鋒芒。當第一縷仙氣觸踫到眉心時,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在青城山拜師的場景——師父用拂塵掃過他的頭頂,那時的溫暖與此刻如出一轍,只是眼下的仙氣更像無數根淬了冰的針,順著血管往骨髓里鑽,所過之處,經脈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仙力至清,卻最忌執念。”雲澈的聲音從虛空傳來,帶著幾分悲憫,“你執念于守護,反倒讓這份守護成了枷鎖。你看那仙山,仙鶴壽元萬載,卻不知人間離別之苦,他們的清淨,是用遺忘換來的。”
蕭珩咬緊牙關,任由仙氣在體內游走。他看見仙山深處的碑林,每一塊石碑上都刻著仙尊的名字,可那些名字旁的畫像,眉眼間都帶著同樣的淡漠。原來斬斷七情六欲,真的能換來無上仙力,可那樣的“守護”,與魔族的屠戮又有何異?
當魔氣纏上手腕時,蕭珩正跪在人間虛影的戰場里。殘肢斷臂堆成了小山,血腥味混著焦糊氣嗆得他直咳嗽。一個穿紅裙的少女從尸堆里艱難地伸出手,發間還別著他送的木簪——是師妹!蕭珩瘋了一般撲過去,指尖剛要觸踫到她的衣袖,那只縴細的手突然化作利爪,狠狠撕開他的小臂。鮮血濺在少女臉上,那張熟悉的面容瞬間扭曲成青面獠牙的魔將,涎水順著尖利的獠牙滴落,落在他的傷口上,灼燒得如同潑了滾油。
“魔氣最善引心魔。”雲澈的聲音帶著嘆息,從血河對岸傳來,“你守不住所有人,這便是人間最殘忍的真相。你師妹的死,城破時的烈火,百姓的哀嚎……這些你拼命想忘記的,都是魔氣最好的養料。”
蕭珩蜷縮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小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魔將的獰笑聲在耳邊回蕩,幻化成無數張臉——被魔箭射穿胸膛的守城老兵,抱著孩子在火海中哭泣的婦人,還有師妹最後望向他的那雙絕望的眼楮。他想嘶吼,喉嚨里卻只能發出 的破風聲,魔氣正順著血液往心髒鑽,每一寸肌膚都像被萬千蟻蟲啃噬,神魂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這時,人間氣如暖流般涌了過來。它不像仙氣那般冰冷,也沒有魔氣的暴戾,只是溫和地漫過他的四肢百骸,帶著市井的喧囂與煙火的溫度。蕭珩忽然聞到了師妹煮的蓮子羹的甜香,看到了城樓上百姓舉著的火把,感受到了師父臨終前按在他頭頂的手溫。人間氣沒有減輕痛苦,反而讓每一寸筋骨碎裂的痛楚都變得無比清晰——斷了七根的肋骨摩擦著內髒,左眼滲出的血糊住了視線,可他偏偏能看清魔將獠牙上的血絲,能數清仙山石碑上的每一道刻痕。
“人間氣是雙刃劍。”雲澈的聲音里帶著贊許,“它讓你記著痛,記著愛,記著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里。”
第二日黃昏,三種力量在體內形成了漩渦。蕭珩跪在虛空中,玄鐵劍插在身邊的石縫里,劍身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成暗紅色。仙氣在左半邊身子結了層薄冰,連呼吸都帶著白霧;魔氣在右半邊身子燒出焦痕,傷口處不斷滲出黑血;而人間氣則在丹田處燒得正旺,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篝火,讓他在冰火兩重天中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放棄吧。”魔將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次它化作了師妹的模樣,紅裙上沾著血污,眼眶里淌著血淚,“你看那城牆上的血跡,都是因你無能而死的冤魂。你守不住任何人,不如隨我入魔域,那里沒有痛苦,只有永恆的力量。”
“成為仙尊吧。”頭頂傳來仙長的聲音,溫和得像青城山的晨鐘,“斬斷七情六欲,這些痛苦便會煙消雲散。你看那仙山雲海,何等清淨,何必執著于這骯髒的人間?”
蕭珩咳出一口血,血珠落在劍身上,映出他布滿血絲的右眼。他想起師妹送他的平安結,那是用染紅的絲線編的,她說“紅繩闢邪,能護你平安”;想起城樓上百姓舉著的火把,那晚他率殘兵退守城樓,是那些搖曳的火光讓他沒敢放下手中的劍;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守心即守道”,那時老人的手已經涼了,眼神卻亮得驚人。
三種力量還在撕扯著他的神魂,仙氣要凍結他的記憶,魔氣要吞噬他的理智,人間氣則逼著他在這撕裂般的痛苦中死死記住一切。就在某一刻,蕭珩忽然笑了——他為什麼要抗拒呢?仙氣的冰冷里,藏著守護所需的冷靜;魔氣的侵蝕中,有著對抗邪惡的狠厲;而人間氣的溫熱,正是支撐他走下去的理由。
他不再抗拒仙氣的冰冷,任由它在經脈中流淌,卻守住了心底那點溫熱;他不再懼怕魔氣的侵蝕,任由它在骨骼間游走,卻用理智圈住了那股暴戾;他坦然接受人間氣的灼燒,讓那些痛苦與愛憎在五髒六腑間翻騰,成為支撐自己不倒的脊梁。
當第三日的第一縷朝陽刺破雲層時,雲澈看著懸浮在半空的蕭珩怔住了。少年周身縈繞著三色交織的光帶,斷裂的骨骼在 啪聲中重組,傷口處生出銀金色的紋路,如同最堅韌的鎖鏈,將三種力量牢牢鎖在體內,卻又讓它們各自流淌,互不侵犯。玄鐵劍自動歸鞘,劍鞘上的雲紋悄然變化,最終化作三色交織的太極圖,仙金、魔紫與人間的暖黃在圖中流轉,形成完美的平衡。
“你做到了。”雲澈拱手行禮,誅仙台邊緣的裂隙正在緩緩閉合,露出下方人間漸漸亮起的燈火,“自古仙魔不兩立,人間夾在中間苦苦求生,卻沒人想過,這三種力量本就該共存。”
蕭珩緩緩落地,袖口沾著的血滴落在石台上,瞬間開出一朵三色花——花瓣是仙金的,花芯是魔紫的,花睫卻帶著人間草木的青綠色。他望著逐漸修復的結界,忽然明白平衡從不是消滅某一方,而是在極致的對立中找到共存的支點,就像此刻他體內,仙氣在經脈中流淌時帶著人間的溫度,魔氣在骨骼間游走時藏著仙的克制,而人間氣在血液里奔騰時,又有著仙魔皆無的韌性。
“三日後,魔族會再次攻城。”雲澈遞過一枚玉簡,玉色中流轉著三色光暈,“平衡者的使命,不是終結戰爭,而是讓三界記得,我們本就生存在同一片天地。仙離了人間香火,便會淪為冰冷的石像;魔失了人間欲望的滋養,終將枯萎;而人間沒有仙魔的制衡,也會在安逸中走向腐朽。”
蕭珩接過玉簡,指尖觸踫到玉簡的瞬間,無數畫面涌入腦海——有仙山與人間交換香火的古卷,有魔族與凡人交易欲望的契約,還有三族聯手對抗天外邪魔的壁畫。原來平衡從不是傳說,而是被遺忘的過往。
他轉身走向人間界,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半浸在仙氣的鎏金里,一半映著魔氣的暗紫,腳下踩著的,始終是人間的土地。玄鐵劍在鞘中輕鳴,仿佛在應和著遠處城樓上響起的晨鐘,那鐘聲里,有仙的清越,有魔的沉郁,更多的,是人間煙火氣的悠長。
蕭珩握緊了劍柄,唇角揚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三日後的戰場,他不會再執著于“守護”或“消滅”,而是要讓所有人都看到,當仙的清、魔的烈與人間的暖交織在一起時,所能迸發出的,是比毀滅更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