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天殿的風語
魔域的罡風帶著焚骨蝕心的戾氣,卷起地上焦黑的碎石,撞在焚天殿外那層流動著紫黑色魔氣的結界上,發出沉悶的轟鳴。風鈴站在結界前,素白的裙裾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發髻上的銀鈴卻異常安靜——那些曾隨她腳步叮咚作響的鈴鐺,此刻仿佛也感知到主人的決心,斂去了所有聲息。
她望著那層扭曲光線的結界,指尖不自覺地撫過腰間系著的同心草香囊。那是三年前在仙門後山,她與墨軒一同種下的草籽結出的穗子,曬干後被她縫進了錦囊。那時的墨軒還不是如今令仙界聞風喪膽的魔主,只是個眉眼清俊、總愛坐在桃樹下看她練劍的師兄。
“結界攔得住仙兵,攔不住想進去的人。”風鈴輕聲自語,將香囊塞進袖中,抬手按在結界上。掌心觸及魔氣的瞬間,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像是有無數細針在扎刺經脈,但她沒有縮手。
結界上的魔紋劇烈翻涌,仿佛在嘲笑這縷微不足道的仙氣。風鈴閉上眼,任由體內微弱卻純粹的靈力順著掌心滲出,沒有試圖對抗魔氣,反而像溪流般順著結界的紋路蜿蜒游走。她記得墨軒曾說過,任何陣法都有“氣口”,那是力量流轉的縫隙,就像人的呼吸。
半盞茶的功夫,當一道極細的金光從魔紋交錯處閃過,風鈴足尖輕點,身形如柳絮般鑽了進去。結界在她身後轟然合攏,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焚天殿內沒有想象中的陰森可怖,反而是一片死寂的空曠。黑曜石鋪就的地面光可鑒人,倒映著穹頂垂下的鎖鏈——那些鎖鏈上纏繞著掙扎的魂靈,是墨軒從仙界俘虜來的修士,他們的哀嚎被魔氣壓制在喉嚨里,化作鎖鏈上流動的暗紫色光暈。
風鈴的腳步聲在大殿里格外清晰。她一步步走向殿中央那道背對著她的玄色身影,那人正坐在白骨堆砌的王座上,指尖把玩著一枚燃燒著黑色火焰的玉簡。
“墨軒師兄。”她輕聲喚道,聲音在空曠中微微發顫,卻沒有絲毫退縮。
墨軒緩緩轉身,黑袍上的魔紋在燭火下明明滅滅,曾經溫潤的眼眸此刻翻涌著暗紫色的戾氣,唯有眼底深處,還藏著一絲極淡的、幾乎要被魔焰吞噬的琥珀色。“誰讓你來的?”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沙啞,仿佛很久沒有說過這樣平靜的話語。
風鈴挺直脊背,從袖中取出那個已經有些褪色的同心草香囊,舉到他面前。“我自己要來的。”香囊在她掌心微微晃動,草籽干燥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你還記得這個嗎?在凌霄峰的後山,你說這種草要兩個人一起種才會活,因為它們的根是纏在一起的。”
墨軒的目光落在香囊上,瞳孔驟然收縮,周身的魔氣猛地狂暴起來,殿頂的鎖鏈發出刺耳的踫撞聲。“放肆!”他厲聲喝道,掌心的魔焰瞬間暴漲,“那種虛偽的東西,早在我墮魔的那天就燒干淨了!你帶著它來,是想嘲笑我嗎?”
“不是的!”風鈴猛地搖頭,眼眶泛紅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我是來告訴你,我以前錯了。”
她深吸一口氣,將香囊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撐。“我以前總以為,喜歡一個人就要時刻在他身邊,要知道他所有的事,要讓他眼里只能看到我。你還記得嗎?你去魔界查探情報那次,我偷偷跟在你後面,結果被魔修圍攻,害你為了救我暴露了行蹤。那時候你責備我,我還委屈地哭了,覺得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悔意。“後來你被誣陷通魔,被仙盟追殺,我躲在凌霄峰的藏經閣里,不敢出來見你。我那時候想,如果你肯放棄仙門,跟我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是不是就安全了?我甚至覺得,只要能把你留在身邊,哪怕讓你做個普通人也沒關系。”
“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喜歡,是佔有啊。”風鈴抬起頭,淚水終于滑落,卻帶著一種釋然的清澈,“就像小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具,就想把它鎖起來,不讓別人踫,也不管那個玩具自己想不想要自由。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墨軒的手指死死摳著王座的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黑袍下的肩膀微微顫抖。“閉嘴!”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懂什麼?仙門待我如何,你親眼看見了!他們把我釘在誅仙台上,用聖火灼燒我的仙骨,就因為我不肯交出從魔界帶回的證據——那些證明長老會私通魔族的證據!他們所謂的正道,不過是用規則編織的牢籠!”
“我知道!”風鈴往前邁了一步,盡管被他周身的魔氣逼得幾乎喘不過氣,卻還是堅持著靠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知道仙盟有很多人配不上‘正道’這兩個字。雲澈師兄告訴我,你在魔域建了焚天殿,收留了很多被仙門排擠的修士。我還知道,你從來沒有傷害過無辜的凡人,你殺的,都是那些打著斬魔旗號濫殺無辜的偽君子。”
她看著他眼底翻涌的掙扎,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像春日落在湖面的細雨。“其實你心里,一直都沒有放下對仙門的在意,對不對?不然你不會在修煉時,還會因為體內殘存的仙光而痛苦。”
墨軒猛地站起身,黑袍無風自動,魔焰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屏障,將風鈴隔絕在外。“你監視我?”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暴戾,眼底的琥珀色幾乎完全被戾氣覆蓋,“雲澈派你來的?讓你用這些虛偽的話來試探我?”
“沒有人派我來!”風鈴用力捶打著那道冰冷的魔焰屏障,掌心被灼燒得刺痛,“是我自己想明白的!上次在荒古戰殿,我看到你明明可以殺了姬凝霜,卻在最後一刻收了手。你嘴上說要顛覆仙門,可你真正想顛覆的,是那些腐朽的規則,不是嗎?”
她的手緩緩滑落,貼在滾燙的屏障上,仿佛這樣就能傳遞一絲溫度。“以前我總怕你被魔氣吞噬,怕你變成真正的魔頭。可現在我才明白,真正的魔,不是你身上的戾氣,而是那種非要把別人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的執念。就像仙盟非要你做個完美的仙門弟子,就像我以前非要把你困在身邊。”
風鈴的目光溫柔而堅定,穿過跳動的魔焰,直直望進他眼底最深的地方。“真正的喜歡,應該是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啊。如果你想推翻腐朽的仙規,我就幫你收集證據;如果你想守護那些被排擠的修士,我就幫你打理焚天殿;如果你哪天真的被魔焰吞噬,我會站在你對面,用我自己的方式喚醒你——但我不會再逼你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了。”
她頓了頓,擦掉臉上的淚水,露出一個帶著淚痕的笑容,像雨後初晴的天空。“就像這同心草,它們的根纏在一起,不是為了困住對方,是為了在大風來的時候,能一起站穩啊。”
墨軒怔怔地看著她,周身狂暴的魔氣不知何時漸漸平息,暗紫色的戾氣像退潮般緩緩褪去,露出了原本清俊的輪廓。他看著她掌心被魔焰灼傷的紅痕,看著她眼底那份不含絲毫雜質的澄澈,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凌霄峰的桃花樹下,那個追著蝴蝶跑的小姑娘不小心摔進他懷里,手里攥著一束剛摘的同心草,笑起來的時候,眼楮像盛滿了星光。
那時候的風很輕,草很香,他還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主,她也不是小心翼翼藏起心意的小師妹。
“你走吧。”他忽然轉過身,重新坐回王座,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焚天殿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就別怪我不客氣。”
風鈴沒有動,只是將那個同心草香囊放在屏障外的地面上。“我不走,我就在殿外等你。”她的聲音平靜卻堅定,“等你想通了,或者……等你需要我的時候。”
說完,她轉身一步步向外走去,素白的裙擺在黑曜石地面上拖出淺淺的痕跡,像一道溫柔的傷痕。走到殿門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輕聲說︰“對了,雲澈師兄說,真正的力量不是用來傷害別人的,是用來守護想守護的人。我想,情也是一樣的。”
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墨軒坐在空曠的大殿里,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久久沒有動彈。過了不知多久,他緩緩抬起手,掌心赫然出現一道淡綠色的印記,那是同心草的形狀,在暗紫色的魔焰中,頑強地閃爍著微光。
他猛地攥緊拳頭,將那道微光緊緊握在掌心,指縫間滲出的魔氣,卻第一次沒有試圖吞噬它。殿外傳來罡風呼嘯的聲音,夾雜著風鈴輕聲哼唱的、屬于凌霄峰的小調,那旋律很輕,卻像一道暖流,悄悄淌過他早已被魔焰冰封的心河。
焚天殿的燭火明明滅滅,映著他低頭的剪影,一半是魔焰翻涌的黑暗,一半是微光殘存的溫柔。而殿門外,風鈴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將臉頰貼在發燙的石面上,听著里面隱約傳來的鎖鏈聲,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喚醒他,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但這一刻,她無比確定,自己做了最正確的事。就像雲澈師兄說的,有些路,哪怕只有一個人走,也要走下去。因為守護,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