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腥咸,吹不滅一盞漁燈。
李婉兒蹲在礁石上,燈罩里那朵枯櫻已吸飽潮氣,重又綻出薄紅。她身後,七個小小的土饅頭排作北斗,每座墳前插一截斷木——正是韋小寶折斷的木劍殘片,被海浪磨得發亮,像七枚未燃的龍鱗。
遠處,三騎破霧而來。當先那匹馬鞍前系著七顆乳牙,隨顛簸相擊,發出極輕的“嗒嗒”聲,似童魂在叩齒。韋小寶下馬時,金鱗已褪盡,唯余心口齒印鮮紅如新。胡圖圖刀背白綾早被海浪漂淨,露出刀身一道愈合的銀痕,像被月光縫過。祥泰左眼蒙黑布,布下那粒黑珠凝成硬痂,每當潮聲大些,便滲出一線濁淚。
“燈油要盡了。”李婉兒抬頭,聲音比海風還輕。她指間拈著一枚銅錢,正是祥泰槍管里那枚,錢孔里的黑發已長成寸許,隨風扭動如活物。
韋小寶解下腰間竹笛——那笛早已裂成兩半,笛尾黑發纏在他腕脈,與心跳同頻。他將竹笛插入燈芯,火苗“噗”地竄起,竟化作幽藍,照出燈罩內壁密密麻麻的童齒印。笛身焦黑處滲出金液,沿燈罩蜿蜒,凝成一行小字︰
“以龍侯血,償童魂燈。”
李婉兒忽然側耳︰“听。”
潮聲里混著細碎哭聲,像無數乳牙相踫。礁石下的海水漸漸泛紅,一具無頭童尸浮起,雙手捧著銅鏡——鏡中映出京師午門,玄燁帝正將那盞人皮血燈高懸,燈芯已換成半幅龍袍,袍角滴落的卻不是血,是七顆乳牙,牙根各系一縷黑發。
銅鏡忽然翻轉,鏡背顯出月讀宮紋章。紋章裂開,爬出一只人手,腕上紅線直連李婉兒指間銅錢。銅錢“啪”地炸開,黑發暴漲,纏住她手腕,瞬間勒進血肉。李婉兒悶哼,卻笑︰“原來最後一枚棋子,是我。”
韋小寶拔劍——劍已斷,唯余三寸金黑殘刃。他割破掌心,血滴在黑發上,發絲竟發出嬰兒啼哭,紛紛松脫。銅錢碎屑落入海中,浮起七盞小燈,燈芯各燃一滴血,血里游著細小金龍。
“東海盡頭,”韋小寶低聲道,“沒有燈,只有人魚燭。”
他抱起李婉兒涉水而行,七盞小燈自動排成星圖,引向深海。胡圖圖與祥泰緊隨其後,斬月刀與火槍皆浸在潮里,刀背與槍管映出同一幕幻象︰洛陽白馬寺廢墟下,七具童尸睜眼,口唇開合,無聲喊“冷”。
水至腰時,李婉兒忽然掙開,從懷里掏出那朵枯櫻,按在韋小寶心口齒印上。花瓣觸血即燃,火卻是暖的,像一盞真正的“平安”燈。火光透體而過,照見他胸腔里懸著一滴金血——那是金龍最後一縷咒力,被七童齒印鎖住,此刻正緩緩融化。
“去吧,”李婉兒退後一步,足踝銅鈴墜海,化作七枚銀鱗,“東海盡頭,不需要龍侯,只需要燈芯。”
韋小寶張口欲言,卻被一陣笛聲截斷——笛聲來自海底,調子正是《鬼櫻譜》終章,卻多了一縷童聲合唱。海水裂開一道縫,縫里浮出一座骨塔,塔頂插著半截血色竹笛,笛身纏著龍須與黑發。塔門大開,里面燈火通明,照出塔壁嵌滿人魚燭——燭芯是童指,燭油是龍血,燭火卻是藍的,像洛陽那夜永不原諒的長明燈。
銅鏡在此刻徹底碎裂,碎片割破胡圖圖手背,血滴入海,與骨塔燈火相觸,竟凝成一座橋。橋盡頭,站著白衣女子,手里提著那盞巴掌大的血燈籠,燈芯已換成玄燁帝半幅龍袍,袍角滴落七顆乳牙,牙根各系一縷黑發。
女子朝韋小寶福身,聲音像雪落銅鏡︰
“龍侯,妾身以天下童魂,換您一滴心頭血。”
韋小寶撫過心口,齒印處金血已凝成燈芯。他將殘刃刺入胸膛,挑出一滴心血,心血離體即化作金龍,卻未撲向女子,而是俯沖骨塔,一口吞盡人魚燭火。塔身轟然坍塌,露出塔底深井——井里浮著七具童尸,尸身完好,口唇開合,同聲喊︰
“回家。”
金龍餃尸破水而出,七童睜眼,乳牙盡落,落入韋小寶掌心,與馬鞍前七顆乳牙相擊,發出清脆一響。白衣女子手中的血燈籠同時熄滅,燈罩裂開,露出里面空空如也——原來所謂“月讀宮最後的影皇子”,只是一盞無人點燃的燈。
李婉兒在火光里漸漸透明,最後朝韋小寶一笑,身影散作七瓣櫻,落在七童眉心,化作朱砂一點。銅鈴墜海處,七枚銀鱗浮起,拼成一盞小小漁燈,燈罩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墨跡被海風吹得暈開,像孩子哭花的臉。
韋小寶托燈上馬,七童圍燈而坐,童聲合唱︰
“東海盡頭,無月讀,無人燭,只有龍侯掌燈,照我們回家。”
馬蹄踏過骨塔殘骸,踏過碎銅鏡,踏過白衣女子殘影,奔向更遠的晨光。晨光里,京師方向忽然傳來鐘鼓——玄燁帝立于五鳳樓,親手點燃一盞新燈,燈芯是半幅龍袍,燈油是半盞帝血,燈火卻是暖的,像一盞真正的“平安”燈。燈影投在城磚上,顯出七張童臉,口唇開合,無聲喊︰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