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將半塊桂花糕悄悄塞進劉姑姑手里時,指尖故意在對方粗糙的手背上蹭了蹭,帶著恰到好處的怯意︰“姑姑,這是家里帶來的,您嘗嘗?”
劉姑姑捏著糕點的手頓了頓,斜睨她的眼神松了些︰“算你懂事。”說罷轉身往內間走,臨走時甩下句,“抄完《女誡》第三章,明兒卯時交。”
李萱垂眸應著,指尖在微涼的宣紙上按出淺印。她算準了這老虔婆吃軟不吃硬,在尚功局這種地方,硬踫硬只會被磋磨得骨頭渣都不剩。前兩次的教訓夠痛,她現在學乖了——先把爪子收起來,露出無害的絨毛。
抄書時,筆尖在“婦德”二字上頓了頓。她想起朱元璋那句“凌遲處死”,後背還像有螞蟻爬似的發麻。真狠啊,這洪武三年的皇帝,眼里半點沙子都容不下。還好她有重來的機會,換做旁人,此刻早成了午門外的一仸灰。
“李萱姐姐,借支墨錠唄?”隔壁桌的林婉兒探過頭,手里的硯台空得發亮。這姑娘是江南來的,說話總帶著點吳儂軟語,前兩次輪回里,她因為給朱標遞了杯茶,被孫氏誣陷成“魅惑皇子”,杖責後遣回了原籍。
李萱把自己的墨錠推過去,指尖敲了敲她的硯台︰“加點清水,研慢點更省墨。”
林婉兒剛道了謝,就見孫氏帶著兩個小宮女晃過來,珠釵在發髻上叮當作響。她瞥了眼林婉兒的硯台,突然拔高聲音︰“喲,這不是林妹妹嗎?怎麼用起旁人的墨了?家里沒給你備足月錢?”
林婉兒臉騰地紅了,捏著墨錠的手指泛白。李萱頭也沒抬,筆尖在紙上走得穩當︰“孫姐姐說笑了,姐妹間借點東西,犯不著扯家里。”
“姐妹?”孫氏嗤笑一聲,用繡帕點了點李萱的宣紙,“李妹妹倒是清閑,這《女誡》抄得比誰都慢,莫不是不認字?”
李萱抬眼時,睫毛顫了顫,像受驚的蝶︰“姐姐誤會了,我只是……只是怕抄錯了挨罰。”她故意把“罰”字說得輕顫,眼角余光瞥見劉姑姑在里間掀了掀簾子,心里冷笑——來了。
果然,劉姑姑從內間出來,沉著臉訓孫氏︰“吵什麼?尚功局是讓你們嚼舌根的地方?”轉頭又對李萱柔了語氣,“慢慢抄,仔細點好。”
孫氏氣得跺腳,卻不敢違逆劉姑姑,只能剜了林婉兒一眼,甩著帕子走了。林婉兒攥著李萱的手小聲說︰“謝謝你啊……”
“她就是想看你失態。”李萱壓低聲音,筆尖在紙上寫出“隱忍”二字,“你越慌,她越得意。”
林婉兒似懂非懂點頭,研墨的動作卻穩了些。李萱看著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朱標的場景——那少年穿著月白長衫,站在文華殿的廊下翻書,陽光落他肩頭,連書頁翻動的聲音都輕得像嘆息。若林婉兒能撐到那天,或許……
正想著,外間傳來一陣騷動。有小太監尖著嗓子喊︰“太子殿下來查典籍!”
李萱握著筆的手緊了緊。來了。
朱標走進來的時候,帶了股淡淡的松墨香。他比記憶中年輕些,眉宇間還沒染上後來的沉郁,目光掃過抄書室時,像春風拂過湖面,輕輕淺淺的。
“都繼續忙,不必多禮。”他聲音溫潤,目光落在書架最高層,“我來取《周官》的注本。”
幾個宮女瞬間紅了臉,連呼吸都放輕了。劉姑姑顛顛地跑過去︰“殿下稍等,老奴這就搬梯子!”
“不必。”朱標抬手阻止,視線落在李萱身上,“你夠得著嗎?”
李萱心跳漏了一拍,想起前兩次的教訓——孫氏定會借機發難。她故意放慢動作,屈膝行禮時膝蓋微顫︰“回殿下,奴婢……奴婢試試。”
果然,孫氏立刻搶話︰“殿下,李妹妹身子弱,還是讓奴婢來吧!”說著就要往上沖,卻被朱標淡淡瞥了一眼︰“不必了。”
李萱踩著木凳往上爬時,故意晃了晃——這是她算好的。朱標果然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溫熱的觸感透過衣袖傳過來。她趁機抽出那本《周官》,轉身遞過去,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手背︰“殿下,是這本嗎?”
朱標接過書,指尖在她擦過的地方頓了頓,微微頷首︰“多謝。”他翻開書頁時,目光在她抄了一半的《女誡》上停了停,“字寫得不錯。”
李萱低頭謝恩,余光瞥見孫氏的臉已經青了。她知道,這梁子結得更深了,但她不在乎。要活下去,就得握住能抓住的一切,哪怕只是朱標這片刻的留意。
朱標走後,孫氏把帕子絞得變了形︰“李萱,你倒是會攀高枝。”
“孫姐姐說笑了,殿下只是問我要書而已。”李萱繼續抄書,筆尖在“不妒”二字上用力,墨汁暈開一小團,像朵暗色的花。
“不妒?”孫氏冷笑,“等會兒姑姑查抄本,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妒’。”
李萱心里咯 一下。她才抄了兩頁,離“卯時交”差得遠。抬頭時,正見劉姑姑從內間出來,手里捏著孫氏塞過去的銀釵——這老虔婆,收了好處是要動手了。
“李萱!”劉姑姑把臉一沉,“抄不完就想蒙混過關?拖下去,掌嘴二十!”
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立刻圍上來。李萱看著她們粗糙的手掌,突然想起凌遲時的劇痛,胃里一陣翻攪。但她沒躲,只是屈膝跪下,聲音平靜︰“姑姑,奴婢能抄完,求您再給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劉姑姑冷笑,“你當尚功局是你家開的?”
“奴婢願以月錢擔保。”李萱抬頭,迎上對方的目光,“若抄不完,任憑處置。”她算準了劉姑姑貪財,果然見對方眼神動了動。
“好啊。”孫氏在一旁煽風點火,“姑姑就給她個機會,免得說我們欺負新人。”
劉姑姑收了銀釵,順水推舟道︰“行,就給你一個時辰。抄不完,加倍罰!”
婆子退開後,林婉兒趕緊遞過一杯水︰“姐姐,你臉色好差……”
李萱喝了口水,壓下喉間的腥甜。她知道,這一個時辰是假的,劉姑姑和孫氏定在等著看她出丑。筆尖落在紙上,墨痕比剛才深了些——沒關系,她有的是辦法。
半個時辰後,李萱突然捂住肚子,額頭冒冷汗︰“姑姑,奴婢……奴婢肚子疼得厲害……”
劉姑姑皺眉︰“又耍什麼花樣?”
“是真的!”李萱疼得蜷縮起來,余光瞥見窗外的影子,“許是早上吃了涼糕……”
正說著,朱標的貼身太監匆匆走過。李萱心里一緊,故意拔高聲音︰“不行……得去趟太醫署……”
劉姑姑怕把事鬧大,罵罵咧咧地讓林婉兒扶她去。走出抄書室時,李萱“踉蹌”著撞在朱標太監身上,手里的抄本“啪”地掉在地上。
“對不住對不住!”她慌忙去撿,卻被對方按住手,“太子殿下讓我來取另一本書,你這是怎麼了?”
李萱抬頭,眼眶泛紅,聲音發顫︰“回公公,奴婢沒事……就是肚子疼。”
太監看了眼她的抄本,又看了看她蒼白的臉,突然道︰“殿下在偏殿等著,要不你先去歇會兒?”
李萱心里狂喜,面上卻更委屈了︰“不行的,奴婢還得抄書呢……”
“殿下說讓你去。”太監不由分說,讓小宮女扶著她往偏殿走。李萱回頭時,正見孫氏站在門口,臉黑得像鍋底。
偏殿里燃著安神香。朱標坐在窗邊翻書,見她進來,放下書問︰“怎麼了?”
“回殿下,就是肚子疼,不礙事的。”李萱福了福身,故意露出手腕上因跪得太久的紅痕。
朱標目光在她手腕上停了停,對太監說︰“去請太醫來看看。”
“不必了殿下!”李萱趕緊擺手,“奴婢歇會兒就好,不敢勞煩太醫。”她趁機把抄本遞過去,“殿下,您能幫奴婢看看嗎?奴婢總怕抄錯了。”
朱標接過抄本,指尖劃過她寫的字,忽然笑了︰“‘不妒’二字,你寫得格外用力。”
李萱心跳漏了一拍,低頭道︰“奴婢……只是覺得這兩個字難寫。”
“難寫的是心。”朱標把抄本還給她,“劉姑姑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慢慢抄。”
李萱抬頭時,撞進他溫和的目光里,突然想起很多年後,他躺在病榻上,也是這樣看著她,說︰“萱兒,別爭了,安穩些好。”那時候他已經油盡燈枯,而她握著他的手,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多謝殿下。”她屈膝行禮,退出偏殿時,腳步輕得像羽毛。陽光落在她身上,手腕的紅痕被照得發亮,像朵倔強的花。
回到抄書室時,劉姑姑看她的眼神變了,訕訕地說︰“既然不舒服,就明天再交吧。”
李萱謝了恩,坐回原位時,林婉兒悄悄豎起大拇指。她笑了笑,筆尖落在紙上,這次寫的是“智”字——在這深宮里,光有隱忍不夠,還得有腦子。
孫氏一整天沒再找茬,只是看她的眼神像淬了毒。李萱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下面永遠藏著暗涌,她得時刻提著心,像貓一樣,看似慵懶地曬著太陽,實則耳朵早豎起,听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傍晚整理典籍時,她在《周官》注本的夾層里摸到個硬物。抽出來一看,是塊半舊的玉佩,雙魚交纏的紋路,正是她找了三次的雙魚玉佩!
李萱握著玉佩的手微微發抖。原來它一直在這里,在朱標常翻的書里。她想起朱標剛才的眼神,突然明白——或許他早就知道這玉佩的存在,只是在等她自己找到。
窗外的風掀起書頁,李萱把玉佩藏進袖袋,指尖在“智”字上輕輕一點。這一局,她好像贏了半子。但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孫氏的怨毒,劉姑姑的貪婪,還有朱元璋那雙洞察一切的眼楮,都在暗處盯著她。
她低頭繼續抄書,筆尖在紙上流淌,寫下“謹言慎行”四個字。墨色在宣紙上暈開,像極了這深宮里,看似平靜卻永遠猜不透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