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後的聲音撞進殿門時,朱元璋攥著劍的手猛地一顫。他看著殿門口那抹熟悉的鳳袍身影,玄色龍袍上的血跡仿佛瞬間活了過來,順著衣紋往心口爬——馬秀英沒死?
李萱倒在地上,頸間的血還在汩汩往外涌,意識卻在听到那聲音的瞬間清明了幾分。她費力地掀開眼皮,看見馬秀英提著裙擺快步走來,鳳袍下擺沾著草屑,鬢角的珍珠步搖歪斜著,哪里有半分“釋然”,分明是剛從什麼地方掙脫出來的狼狽。
“你……”朱元璋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他想起李萱那日撞柱時說的“馬氏的瘋話”,想起冷宮傳來的“自戕”消息,忽然明白過來——從一開始,馬秀英的死就是假的!
馬秀英沒看他,徑直走到李萱身邊,蹲下身按住她頸間的傷口。她的指尖帶著常年習武的厚繭,按得又準又穩,血腥味混著她袖中漏出的龍涎香,奇異地鑽進李萱的鼻腔。
“蠢東西。”馬秀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氣笑的顫抖,“本宮教你制衡之術,沒教你拿命去賭。”
李萱的嘴角扯了扯,血沫子順著下巴往下淌。她確實沒料到,自己派去“看管”馬秀英的侍衛會被這位昔日能隨朱元璋披甲上陣的皇後打暈——當年馬秀英為救朱元璋,背著他在亂軍中跑了三里地的傳聞,果然不是虛的。
“女皇陛下……”李萱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怎麼……”
“再晚一步,你這脖子就要徹底斷了。”馬秀英忽然抬頭,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射向朱元璋,“朱元璋,你就這麼信她的鬼話?她要真謀逆,何必等到你揮刀?”
朱元璋僵在原地,看著馬秀英熟練地從鳳袍暗袋里摸出傷藥,看著她撕開自己的裙擺為李萱包扎,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荒誕又刺眼。這兩個斗了大半輩子的女人,此刻竟像一對真正的姐妹。
“她自己認了!”朱元璋的怒吼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龍袍碎片、火器營、軍餉……樁樁件件都指著她!”
“指著她?”馬秀英冷笑一聲,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往案上一摔。包布散開,滾出幾封密信,上面的字跡赫然是朱標的筆跡,字字都在教唆朱雄英“借皇後之名構陷朱棣”。
“這是本宮從偏殿的梁上搜出來的,”馬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是朱標讓張嬤嬤偽造證據,是他讓雄英去北平挑撥朱棣!李萱不過是順水推舟,把你們父子這點齷齪擺到台面上!”
李萱趴在地上,听著馬秀英替自己“辯解”,忽然低笑出聲。這位女皇陛下果然精明——既洗清了她的謀逆罪,又坐實了朱標的過錯,順便還暗諷了朱元璋的多疑。
朱元璋抓起密信,指腹撫過朱標的筆跡,臉色一寸寸沉下去。他忽然想起朱標兵變時那句“兒臣這就去受降”,想起李萱撞柱時的決絕,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就算如此,”帝王的聲音硬得像鐵,“她插手軍政、培植勢力也是事實!”
“她不插手,等你來抄朱棣的家嗎?”馬秀英站起身,鳳袍的金線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暈,“你以為淮西勛貴只盯著太子位?他們早就想把所有皇子都斬盡殺絕!李萱護著朱棣,就是在護你的江山!”
她忽然轉身,目光落在李萱頸間的傷口上,聲音軟了幾分︰“不過話說回來,她確實該罰。”
李萱心里“咯 ”一下——來了。
馬秀英從發髻上拔下金簪,簪頭的尖刺閃著寒光。她走到李萱面前,蹲下身時,簪尖離李萱的眉心只有寸許︰“你設計本宮‘假死’,攪得後宮雞犬不寧,還敢挑撥陛下與本宮的關系……這筆賬,今日該清算了。”
朱元璋下意識想攔,卻被馬秀英一記眼刀釘在原地。他看見李萱望著那枚金簪,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期待的亮——就像她每次設局時,眼底跳動的光。
“是該清算。”李萱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女皇陛下動手吧。”
金簪刺下的瞬間,李萱忽然偏頭,簪尖擦著她的太陽穴刺入地磚,發出“叮”的脆響。她抓住馬秀英的手腕,借力翻身坐起,頸間的傷口被牽扯得劇痛,卻笑得燦爛︰“陛下,女皇陛下,你們看——你們的刀,終究還是對著本宮了。”
朱元璋的佩劍,馬秀英的金簪,此刻都離她不過寸許,寒光交織在她臉上,像一張催命的網。
“你到底想干什麼?”馬秀英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忽然讀懂了她眼底的瘋狂——這女人不是想死,是想讓他們倆親手殺了她!
“臣妾想回家。”李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嘶吼,“臣妾不屬于這里!你們的江山、你們的爭斗、你們的愛恨……都與臣妾無關!今日你們若不殺我,他日我必攪得大明天翻地覆,讓你們朱家斷子絕孫!”
這話像一道驚雷,劈得朱元璋和馬秀英同時一震。他們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人,忽然明白了她所有的反常——那些算計,那些跋扈,那些看似瘋狂的舉動,都是為了逼他們動手。
“瘋了……她真的瘋了……”朱元璋後退半步,佩劍“ 當”落地。他看著李萱頸間不斷涌出的血,忽然覺得那血不是紅的,是黑的,像墨一樣,要把他的理智都染黑。
“她沒瘋。”馬秀英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她只是……太想走了。”
她緩緩抽出被李萱攥著的手,重新舉起金簪。這一次,簪尖穩穩對準了李萱的心口。“朱元璋,你不敢動手,本宮來。”
“不可!”朱元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汗混著李萱的血,滑膩得讓人發慌,“她是皇後!殺了她,天下人會怎麼看我們?!”
“天下人?”馬秀英笑了,笑得鳳釵上的珍珠都在抖,“當年你殺胡惟庸、斬藍玉時,怎麼沒想過天下人怎麼看?李萱說得對,她不屬于這里,留著她,才是禍害。”
她忽然用力一掙,金簪刺進李萱心口的瞬間,朱元璋的佩劍也同時出鞘,劍鋒劃過李萱的咽喉。
兩道血柱同時噴涌而出,染紅了金磚,染紅了龍袍鳳袍,也染紅了馬秀英和朱元璋交握的手。
李萱的身體晃了晃,終于徹底倒下去。她看著頭頂的盤龍藻井,意識漸漸模糊,嘴角卻揚起一抹解脫的笑——朱元璋的刀,馬秀英的簪,終于同時落在了她身上。
“陛下……女皇陛下……”她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多謝……”
話音未落,她的眼楮徹底閉上了。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在風中搖曳的 啪聲。朱元璋和馬秀英站在血泊里,手還維持著揮刀刺簪的姿勢,像兩尊染血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馬秀英先松開手,金簪“當啷”落地。她看著李萱漸漸冰冷的臉,忽然嘆了口氣︰“她終究還是贏了。”
朱元璋沒說話,只是彎腰,用顫抖的手合上李萱的眼楮。指尖觸及的皮膚已經冰涼,他卻仿佛還能感受到她剛才抓著他衣袖時的溫度。
“傳旨。”帝王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皇後李氏,突發惡疾薨逝,以皇後之禮厚葬。太子朱標……廢為庶人,終身圈禁。”
馬秀英看著他,忽然問︰“不追究朱棣了?”
“他是朕的兒子。”朱元璋轉身,龍袍上的血跡拖出長長的殘影,“也是……她護著的人。”
三日後,皇後的葬禮如期舉行。朱棣一身素縞,跪在靈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知道,母妃用自己的死,為他鋪好了最後的路。
坤寧宮的梳妝台前,馬秀英對著銅鏡卸下鳳釵。鏡中的女人鬢角已生華發,她拿起一支李萱常用的玉簪,輕輕插進發髻——或許,這才是李萱想要的結局。
養心殿的龍椅上,朱元璋摩挲著案上的奏折,上面還有李萱用朱筆圈點的痕跡。他忽然想起她總愛說的那句話︰“陛下,這江山再大,也困住不了想走的人。”
他以為她在說朱標,說淮西勛貴,原來她在說自己。
而此刻,鳳儀宮的暖閣里,那枚沾著鶴頂紅的銀針還躺在角落。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上面,折射出奇異的光,仿佛在訴說著一個不屬于大明的秘密。
屬于李萱的故事,結束了。
屬于朱元璋和馬秀英的江山,還在繼續。
只是那龍椅鳳榻之上,從此多了一道無人知曉的疤痕,和一個關于歸途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