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被張珩輕輕放回紫檀桌面，聲音清脆入耳。
“嗯，我來把關。你安心做好協調配合工作。”
兩個多小時的密談結束。沒有書面協議，甚至沒有一句明確的交易。但空氣里彌漫的茶香之下，洶涌的暗流已經完成了驚心動魄的匯合、旋轉與力量置換。一扇無形的大門，在規則與程序的內核深處，無聲滑開。
第二天清晨，調查組的首次工作部署會議在十三樓的臨時指揮中心召開。氣氛肅殺。長條會議桌兩側坐滿了省紀委抽調的精兵強將以及市紀委配合人員。張珩坐在主位，李維民坐在他左手邊。林悅作為專案組副組長被通知列席，韓梅也隨同參會，坐在靠近會議桌末端的位置。
張珩打開文件夾，沒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宣布工作方向︰
“同志們，本次核查工作核心目標︰厘清寧州市土地收儲工作流程合規性。第一階段，圍繞環城高速西線地塊土地置換項目，重點排查項目啟動、評估、補償標準制定、補償協議簽署、資金撥付等環節的程序是否存在瑕疵、記錄是否完備、監督是否到位。”他的語調平穩，不帶情感，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李副組長牽頭第一組，負責程序梳理歸檔。第二組，負責查閱項目所有關聯主體的財務報表，由方明同志負責，側重于資金使用去向的宏觀合規性比對。第三組，林悅同志，”他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林悅身上，那眼神里只有純粹的、冰冷的公事公辦，“你就覃楓遇襲案與火災案繼續深化偵查，注意剝離涉土項目案相關關聯性證據，直接向我匯報。各組工作不得交叉，所有材料僅限組內傳閱並歸檔封存。”
林悅的心髒驟然沉入冰窟。資金流向的宏觀合規性比對？！剝離覃家叔佷案與涉土項目的關聯證據？！這幾乎是用最規範的公文語言，精準地掏空了她所有行動的正當性！覃勇、覃楓、保險箱、焚毀的票據、海鷗資本、離岸賬戶、土地補償款……所有這些構成完整犯罪閉環的核心證物鏈，在張珩清晰的指令下，被“程序合規性”這一張完美且巨大的幕布蓋住了！
張珩合上文件夾，聲音略微放緩︰“我強調兩點︰一、注意工作方法，我們的目的是查清問題、找準漏洞、推動制度完善，不是擴大打擊面、搞人人過關、擾亂正常發展大局。二、加強信息管控。覃勇保險箱在消防廢墟中發現少量物品之事，屬于尚未查清的案件細節，在未獲得調查組書面許可前，任何人不得向外泄露半句，否則按泄密紀律論處！”最後一句帶著冰冷的金屬感，目光從韓梅臉上掃過，最終定格在林悅僵硬卻毫無表情的臉上，如同一道枷鎖無聲落下。
散會後，李維民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林悅。走廊空曠，只有兩人的腳步聲。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略顯尖銳的探詢。
“林支隊長，”李維民聲音不高，但清晰有力，“關于覃勇保險箱，我想盡快查看所有殘留物證目錄及提取報告，另外，現場是否發現與土地補償款直接相關的可疑物證？比如指向特定機構或個人的文件痕跡？”
“李副組長，”林悅停下腳步，轉身直視李維民銳利的眼楮，目光坦蕩平靜，“相關卷宗和證物清單正在整理歸檔中，所有物證已移交省廳刑技中心做深度分析，目前尚未出具權威性結論。有重大突破性進展，會第一時間向張書記和您提交書面報告。”她的話語滴水不漏，完全遵循了張珩劃定的“工作權限”和“信息管控”，沒有透露任何關于海外賬戶的實質性信息。
李維民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刺探著林悅的瞳孔深處，似乎在判斷這是程序性的搪塞還是刻意的封鎖。他沒有再追問細節，只是微微頷首，嘴角撇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弧度︰“程序最重要。林支隊別忘了向組長及時匯報。”
韓梅一直留在會議室里，裝作整理筆記。等走廊重新安靜下來，她才快步走出來，臉上因為壓抑著憤怒而顯得有些蒼白。她幾步跟上林悅，幾乎和她並肩行走，急促的低聲在林悅耳邊響起，如同壓抑的風暴︰
“林隊！他們這是什麼意思？！‘程序瑕疵’？‘宏觀合規性’？那幾億美金都他媽流到bvi的離岸公司去了！這還叫‘程序瑕疵’？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轉移國有資產！覃勇的死、覃楓的車禍、保險箱被精準爆燃，難道都是‘程序瑕疵’造成的意外？！那張珩是瞎了還是……”她情緒激動，聲音越壓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擠出來的，“他是不是被周維民……”
林悅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空曠的走廊里，她的身影在慘白的頂燈下投出一道銳利的陰影。她並未責備韓梅的沖動，也沒有直接回應她憤怒的猜測，只是那雙眼楮深處燃燒的東西，從冰寒的灰燼驟然被點燃成一種熔岩般的灼亮，仿佛要洞穿這層層疊疊的水泥堡壘，直刺向那些隱藏在“程序”牌匾後面的魑魅魍魎。
“你翻一下《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監督執紀工作規則》第一百二十七條第三款。”林悅的聲音很低，但每個字都像淬了火，“針對嚴重職務違法犯罪線索，調查組應當成立專案機制。”
韓梅先是一愣，隨即倒抽一口冷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淨！那是啟動立案審查調查的前提！是開啟法律程序扳手的正式動作！張珩自始至終，絕口不提成立專案！只強調“程序合規性調研”！他根本就沒打算往下查！他從根子上就鎖死了通往深淵真相的那扇門！
就在這時，林悅口袋里的加密手機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借著窗外刺目的陽光遮擋，快速點開信息。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
「‘鐵門’妻子名下新購入一套‘碧水蘭庭’臨湖大戶型。資金來源︰其表弟名下廣告公司項目咨詢費。同期︰周名下‘南風’基金會向該廣告公司支付‘專項調研’費一筆。數據源經三道跳板確認。」
碧水蘭庭！寧州最頂級的富豪私密水岸社區，單套市價輕松逾三千萬！
林悅眯著眼，看著窗外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金色的水波下，仿佛有一只被精心掩飾過的、無形的提線木偶之手剛剛松開了絲線。
這城市沒有陽光。只有無處不在的光亮映照下，越發濃重、更加驚心動魄的陰影。
她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啪一聲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煙霧順著氣管灌入胸腔，帶來一種刺痛般的清醒。她沒有再看那明晃晃的湖面，目光投向腳下巨大的、充滿規則線條的城市倒影。
煙頭被林悅用力按熄在冰冷的窗台金屬框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白色的灰燼上殘留一個清晰的焦黑圓形印記，像一枚被打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