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濟南的秋來得晚去得早,剛過白露,田埂上的草就已染了三分黃。。
辛棄疾披著件半舊的青布短褂,彎腰扶著曲轅犁,犁鏵切開濕潤的黑土時,翻出的土塊里還裹著去年未爛的稻根。
這犁是當年冶山鐵坊特意為芍陂屯田打造的,木柄被他磨得油亮,連犁尖的弧度都透著熟悉的手感 —— 只是從前握刀的手,如今掌心結的是握犁的繭,粗糲卻安穩。
“辛相公,歇會兒喝口水!” 田埂那頭傳來王阿公的喊聲。
老漢扛著鋤頭走來,腰間掛著的陶壺晃出清亮的水聲,壺身上 “元嘉二十九年” 的刻痕還清晰可見,那是辛棄疾初到濟南時,用冶山的鐵鏨子幫老漢刻的。
辛棄疾直起身,抹了把額角的汗,接過陶壺猛灌了兩口。
井水帶著田埂的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去,解了半日勞作的燥意。
“王阿公,今年的冬小麥得趕在霜降前種完,不然明年開春要減產。”
他指著遠處的田壟,那里已犁出整齊的溝,像一道道墨色的線,“我昨兒看了天象,今年冬天怕是會更冷些,得多施些草木灰保墑。”
王阿公蹲在田埂上,仔細的端詳著遠處的麥田,聞言眉頭也皺得更深了些。
“還是辛相公懂農事。去年你教俺們種的晚稻,畝產比往年多了兩石,俺家小三子說,明年要娶媳婦,就靠這幾畝地呢!”
說到高興處,老漢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听說朝廷把北邊也平了?前幾天有個鄴城的商隊經過,說那邊也開始種咱們的稻子了。”
辛棄疾的心輕輕動了動。
他想起三個月前,袁淑派快馬送來的信,說大同已設 “平北將軍府”,沈慶之暫領府事,治下的鮮卑牧民有不少棄牧從農,學著南朝人種起了莊稼。
信里還提了句 “榷場歲入逾萬緡,足以支北伐柔然等余部”,字跡是袁淑慣有的工整,卻在末尾添了行小字︰“主上近日常召江湛、徐湛之議事,東宮動靜漸稀。”
“是平了。” 辛棄疾把犁交給一旁幫忙的家僕,坐在田埂上,望著遠處濟南城的輪廓。
城樓上的 “宋” 字旗在秋風里飄得舒展,再也看不見當年北魏狼頭旗的影子。
“听說鄴城的官倉囤了不少新糧,明年開春,就能運些稻種到漠南去,那邊的黑土地,種麥粟定能豐收。”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聲。
一個穿著飛虎軍舊號服的斥候騎士疾馳而來,馬鞍上掛著個青布包袱,是當年隨辛棄疾征戰的親兵。
親兵翻身下馬時,甲葉上還沾著塵土,顯然是從建康一路趕來。
“元帥!” 他單膝跪地,聲音帶著旅途的疲憊,“袁中丞讓小人給您帶信,還有北邊的捷報。”
辛棄疾接過包袱,拆開第一層是張輿圖,上面用朱筆標著 “北地諸州接管進度”。
大同、鄴城、邢州等地均已設官,驛站連通至壽春,連當年北魏的雲中牧場,都改種了苜蓿,用來養飛虎軍留下的戰馬。
輿圖旁是袁淑的信,信紙邊緣被反復折疊過,墨跡揉的有些散。
“辛元帥親鑒︰北地既定,榷場如舊,流民南歸者日眾,淮南屯田增至兩萬頃,此皆元帥之功也。唯建康近日多故,主上因‘巫蠱’事,對東宮多有猜忌,江徐二公常伴駕,議事多避東宮。前日偶見主上案上有‘廢立’之詔草稿,未敢細窺。兄遠在濟南,可暫避風波,勿涉朝堂為上。”
“巫蠱” 二字像根細針,扎在辛棄疾心上。
他想起去年冬天,就有傳聞說太子劉劭與始興王劉靭私下用巫蠱之術詛咒宋文帝,當時他還以為是坊間流言,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劉義隆一生猜忌,當年檀道濟因 “功高震主” 被殺,如今連自己的太子都要提防,可他偏偏沒看清,真正的禍患,從來都藏在宮廷的簾幕之後。
“陛下。。。 真要廢太子?” 親兵壓低聲音,臉上帶著擔憂。
“小人來的時候,建康城里都在傳,說太子府的人最近常夜里出入始興王府,怕是。。。”
辛棄疾沒接話,只是摩挲著袁淑信上的 “廢立” 二字。
他忽然想起《左傳》里 “鄭伯克段于鄢” 的故事,鄭莊公縱容弟弟共叔段,直到對方謀反才出手,表面是 “大義滅親”,實則是早有算計。
劉義隆對劉劭,何嘗不是如此?早年因嫡長子之故,對劉劭多有縱容,如今發現巫蠱之事,又想驟然廢立,卻不知 “疏不間親” 的道理,反而讓矛盾愈發激化。
“你先下去歇息,” 辛棄疾把信折好,塞進懷里,“告訴袁中丞,濟南一切安好,有薛安都、沈攸之、宗愨、劉�y 竊冢 液芊判摹V劣誚 怠!! 讓他多保重。”
親兵應聲退下後,王阿公才湊過來,小聲問︰“辛相公,建康那邊。。。 是不是出啥事兒了?”
老漢活了六十歲,見多了官場風波,從辛棄疾的神色里看出了端倪。
“沒什麼。” 辛棄疾撿起地上遺落未收的麥穗,搓出麥粒放進嘴里,清甜的味道里帶著陽光的暖意。
“只是陛下年紀大了,難免多些思慮。咱們這些老百姓,把地種好,把日子過好,比啥都強。”
傍晚回家時,院子里飄著飯菜香。
妻子趙氏正帶著一大家子收拾曬好的稻谷,金黃的谷粒在竹篩里滾動,發出 “沙沙” 的聲響。
大兒子辛稹才七歲,正拿著木劍,在院子里模仿飛虎軍操練,嘴里喊著 “破胡!破胡!”,小臉上滿是認真。
“回來了?” 一邊的範氏迎上來,接過他手里的農具,“今天王阿公送來些新磨的麥粉,晚上做你愛吃的麥餅。”
她注意到辛棄疾神色有些沉,輕聲問,“是不是建康來的信,出什麼事了?”
辛棄疾坐在廊下,看著大兒子揮舞木劍的身影,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把袁淑的信遞給範氏,“陛下與太子有隙,袁淑擔心會生亂。”
眾人讀完信,林氏手指微微發抖︰“那。。。 會不會有人再請你回建康?”
她還記得這兩年辛棄疾辭掉王侯爵位時,宋文帝雖未明說,卻派了三個使臣來勸,最後還是辛棄疾堅持不就,才沒有下文。
“不會。” 辛棄疾握住妻子的手,她的手因常年操持家務,有些粗糙,卻很溫暖。
“我早已上表請辭所有軍職,陛下不會再召見于我,反而我如果動身離開濟南的話,陛下會更害怕。再說,你看咱們這院子,這田地,有你們相陪,還有稹兒、 兒、鐵柱他們,我哪也不去。”
他起身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抽出一卷《稼軒長短句》的手稿,翻到《清平樂?村居》那首︰“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齊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墨跡是去年冬天寫的,當時他剛歸隱不久,某日出門望見的情景,隨手寫就,如今讀來,竟覺得比任何戰功都珍貴。
夜色漸深,濟南城的更鼓聲傳來,沉穩而有力。
辛棄疾坐在窗前,就著燭火翻看《左傳》,翻到 “鄭伯克段于鄢” 那一頁,他在空白處寫了行字︰“父子相疑,如隔山河,縱有甲兵萬千,不如退而守家。”
燭火跳動著,映得字跡忽明忽暗,像極了建康宮闈里那團看不見的暗火,不知何時就會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