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太極殿的銅鶴香爐里,昨夜新換的獸脂燃得正烈,煙柱在殿梁間扭曲成猙獰的形狀,恰似拓跋仁部全軍覆沒的戰報在群臣心頭投下的陰影。
宗愛踩著滿地狼藉的竹簡踏入殿時,紫袍下擺掃過一枚滾落的狼頭符節 —— 那是兩名報信者拿回來的黑槊營的信物,此刻上面沾著的血漬已凝成暗褐色,與案上 “州來慘敗” 的奏報相映,時刻刺激著殿內君臣的神經。
“廢物!” 拓跋晃猛地將奏報摜在金磚上,太子冠的玉簪因動作劇烈晃動,流甦掃過他緊繃的下頜。
這位年歲尚輕但已頗具威嚴的儲君指著階下瑟瑟發抖的兩個信使,聲音因憤怒而變調。
“五千鐵騎啊!拓跋仁帶著的可是他的老底,整整五千黑槊營精銳,竟被南蠻的稻場火攻全殲?傳朕 —— 不,傳孤的令,將面前的這兩人拉出去斬于護城河畔!”
宗愛陰惻惻地笑了,手中捧著一具鎏金帶鉤 —— 那是太武帝親賜的 “監國” 信物,此刻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太子殿下息怒。斬了這倆殘兵,那麼讓誰來告訴我們南蠻用的是何種戰術呢?”
他轉向匍匐在地的斥候,尖細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匕首,“說!辛棄疾是如何設伏的?是不是又用了去年濉口那套詭計?”
兩個敗兵的牙齒打著顫,甲冑上的焦痕還帶著硫磺味,其中一個斷斷續續的說道︰“回。。。 回中常侍的話。。。 南蠻扮成稻農,用發霉的米餅引誘。。。 谷場埋了硫磺,火起時。。。 我軍的戰馬驚得亂撞,騎兵陣根本沖不出去。。。”
他忽然劇烈咳嗽,咳出的血沫里混著細小的稻殼,“拓跋仁將軍最後。。。 最後用破甲錐劈開了三道火牆,卻被一個黑臉宋將斬于馬下。。。 那宋將喊。。。 喊‘瓜步山的債該還了’。。。”
“瓜步山?” 長孫觀的銀須猛地顫動,這位白發老將踉蹌著出列,朝服的下擺掃過案上的《孫子兵法》,書頁停在 “火攻篇”。
他指著輿圖上的州來位置,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左傳》有雲‘不備不虞,不可以師’。拓跋仁恃勇輕進,既不能查明糧場虛實,又不能備好防火之策,敗亡乃是必然!”
陸真按劍怒斥︰“太尉此言差矣!我大魏鐵騎縱橫漠北,何曾怕過南蠻的野火?定是那辛棄疾用了巫蠱之術!末將願率雲中精騎南下,定要將州來燒成白地,為黑槊營報仇!”
他甲冑上的箭孔是去年與飛虎軍交鋒時留下的,今年因養傷未上戰場,此時卻因神情激動牽動舊傷滲出了點點血珠。
“報仇?” 宗愛突然拔高聲音,帶鉤重重砸在案上。
“陸將軍可知,太武帝陛下留給我們的戰馬,經此一役已折損三成?河西的牧場去年遭蝗災,代郡的馬場也被焚燒一空,今年的小馬駒還未長成,你要用什麼去報仇?”
他展開另一卷奏報,上面用朱砂標著各州府的存糧數字,“幽州的糧倉只剩兩月之糧,並州的鐵坊因缺煤停爐半月,你讓士兵赤手空拳去與那些個武裝到牙齒的南蠻對打嗎?”
殿內陷入死寂,唯有殿角的銅鐘在風里嗚咽。
拓跋晃盯著帳外飄揚的黑幡,那是為拓跋仁部掛的孝,此刻在暮色中像一面殘破的裹尸布。
他忽然想起上個月深居簡出的太武帝對他的囑托︰“若遇危局,可學楚莊王‘一鳴驚人’,暫避鋒芒。”
當時只當是老父親被打出陰影的昏話,此刻才驚覺那是他無奈之下的告誡。
“依中常侍之見,該當如何?” 拓跋晃的聲音低了下去,玉簪的流甦垂在眼前,遮住了他眼底的不甘。
宗愛與長孫觀交換了一個眼神,老太尉長孫觀緩緩開口︰“《史記》有雲‘王者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
“如今南蠻據淮河天險,榷場日進斗金,實難力敵。微臣建議,不若遣使臣攜重禮赴建康,許以重利,摸清飛虎軍底細,以互市通商為由,助我大魏休養生息,勵精圖治,再圖南征。”
“議和?” 陸真的怒吼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落下,“我們是鮮卑雄鷹,豈能向南蠻低頭?當年道武帝滅後燕,何曾與慕容氏議和?”
“陸將軍稍安勿躁,如今二十五萬大軍皆敗,天時不予我大魏,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長孫觀撿起地上的狼頭符節,摩挲著上面的裂痕,“昔勾踐臥薪嘗膽,終滅夫差;秦穆公三敗于晉,後霸西戎。今日之退,是為明日之進。”
他轉向拓跋晃,躬身道,“太子殿下,可遣故太常卿李順之子李敷為使,此人熟知南朝禮儀,且與偽宋吏部尚書江湛有舊,定能不辱使命。”
拓跋晃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望著殿外漸暗的天色,仿佛看見太武帝當年西征赫連夏時的雄姿,又仿佛看到州來谷場上那些燒焦的鮮卑騎士尸體。
良久,他從案上抓起一枚玉玨,那是太武帝賜的 “鎮國” 信物,玨身刻著 “隱忍” 二字。
“就依太尉之意。” 他將玉玨擲給宗愛,“讓李敷備厚禮 —— 河西的良馬百匹,幽州的狐裘千件,還有。。。 還有瓜步之戰劫掠的書籍,也讓他帶去建康,就說。。。 就說我大魏願與南朝‘弭兵休戰’。”
宗愛接住玉玨時,指腹觸到玨身的冰涼。
他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報︰辛棄疾在榷場新添了 “兵器鋪”,打造的斬馬刀上刻著 “破胡” 二字。這議和,或許不只是休戰,更像是一場無聲無息的較量。
三日後,李順的使團離開平城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載著禮物的車隊在泥濘中前行,最前面的車隊馱著兩個回信兵卒獻上的半片飛虎軍的戰旗 —— 那是他倆從州來戰場上撿到的,此刻在雨中像一只折翼的小鳥。
長孫觀站在城樓上望著使團遠去,忽然對身旁的陸真道︰“記住今日的雨。《周易》有雲‘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這場雨,既是洗刷恥辱,也是在提醒我們 —— 欲破南蠻,先修內政。”
陸真望著雨中模糊的駝鈴,重重點頭。甲冑上的箭孔還在隱隱作痛,但他終于明白,有時候收起刀鞘,比揮舞長矛更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