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大營的中軍帳內,燭火在青銅燈台上跳躍,將沙盤里的淮河防線照得明明滅滅。
辛棄疾披著半舊的軟甲,指尖劃過 “州來” 二字的標記,那里剛被薛安都用朱砂圈出 —— 昨夜傳來的捷報說,拓跋仁部五千騎除了兩個回去報信的已全軍覆沒,谷場的焦土上還留著未燃盡的稻殼。
帳簾被掀開時,帶著一身煙火氣的薛安都踉蹌而入。
他左臂纏著浸透血的麻布,甲冑上的箭孔還嵌著半截鮮卑箭矢,卻把繳獲的拓跋仁破甲錐高舉過頭頂︰“元帥!州來大捷!”
沈攸之緊隨其後,青年將領的重劍上還沾著干涸的黑血,他單膝跪地時,甲葉踫撞聲驚得燭火顫了顫︰“末將幸不辱命,率隊斬殺魏騎兩千余,俘虜三百!”
宗愨的弓弩營押著那三百鮮卑俘虜在帳外候命,弓弩營的將士們舉著的弩箭上,白羽沾著的硫磺味順著門縫飄進來。
辛棄疾抬手示意他們起身,目光落在薛安都懷里那半塊發霉的米餅上 —— 那是昨日設伏時用作誘餌的物件,此刻已被血漬浸得發黑。
“你們立了大功。” 辛棄疾的聲音平靜如淮河秋水,他從案上拿起一卷《吳子》,竹簡在掌心輕輕敲擊,“但可知勝在何處?”
薛安都咧嘴一笑︰“自然是元帥的妙計!那拓跋仁貪得無厭,見了糧倉就紅了眼 ——”
“不盡然。” 辛棄疾打斷他,將竹簡攤在沙盤旁,“吳起治軍,有‘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之說;李牧守邊,日殺數牛饗士。他們勝在‘知彼’,更在‘育士’。”
他指向沈攸之︰“你率重劍隊斷後路時,為何要讓新兵居左?”
沈攸之一愣︰“末將想讓他們練練膽 ——”
“想法不是不對,但還可以更好。”
辛棄疾拿起一根竹簽,在沙盤上畫出重劍隊的陣型,“左路是敵軍突圍的必經之地,當用老兵壓陣。你急于求成,反倒讓三個新兵折損在亂箭之下。”
青年將領的臉瞬間漲紅,低頭道︰“末將知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辛棄疾轉而看向宗愨,“你的弓弩營射殺甚眾,卻為何把箭簇全淬了毒液?”
宗愨挺直腰板︰“元帥教過‘射人先射馬’,淬毒可一擊制敵 ——”
“《尉繚子》有雲︰‘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辛棄疾的目光陡然銳利,“對付頑抗者當用毒箭,但若遇到降卒呢?昨日俘虜中,有七個是被毒箭射中大腿的平民,被北魏大軍強虜于此,本可以收為向導,卻因你一視同仁,全都變成了廢人,就連種地也不如其他農人了。”
帳內鴉雀無聲,唯有燭花偶爾爆響。
薛安都摸著斷臂上的傷口,忽然想起去年濉口之戰,辛棄疾讓他善待俘虜。此次正是那些鮮卑兵的供詞,才摸清了拓跋仁的糧道。
“你們可知,為何趙奢能在閼與破秦?” 辛棄疾的聲音緩和下來,拿起案上的《史記》,翻到 “趙世家” 那一頁,“他不僅善戰,更會‘見微知著’。當年秦軍圍閼與,他讓內侍參與治軍用以迷惑秦人,旁人皆笑,他卻說‘王者之兵,不世出,然士卒可教’。”
他將竹簡推到眾人面前︰“州來這仗,勝在你們敢用計,但敗在不知‘育才’。薛將軍,你帶的斥候營里,有三個能說鮮卑語的流民,當時為何不讓他們假扮成商販潛入敵營,豈不是能更快摸清拓跋仁的動向?”
薛安都猛地拍腿︰“嘿!末將倒忘了這茬!”
“不過嘛,放回了兩名士卒把消息傳給宗愛,薛將軍你使的這招離間計倒是非常巧妙。”說完不等薛安都反應,轉身對沈攸之說道。
“沈將軍,你麾下的重劍手,有兩個是冶山鐵匠出身,最懂鐵器特性,為何不讓他們去破壞拓跋仁的破甲錐?”
辛棄疾繼續道,“宗將軍,你的弓弩營里,有個能听出鷹隼動向的獵戶,若是讓他提前預警,何至于之前屢屢被哨鷹發現蹤跡?”
三人面面相覷,忽然明白過來 —— 將軍說的 “育才”,不是要培養千人一面的勇士,而是要讓每個人的長處都能派上用場。
“昔日孫武練兵,斬吳王寵姬以立威;但他更會‘因地制陣’,在水澤用舟師,在平原用車騎。”
辛棄疾將那半塊發霉的米餅放在案上,“這餅能誘敵,是因它符合‘老稻農’的身份;你們能勝,是因你們各展所長。但若想讓飛虎軍長盛不衰,就得讓每個士卒都知道︰眾人都能發揮出自己的一技之長,就是全軍無往而不勝的利刃。”
他起身走到帳外,望著營中此起彼伏的篝火。
巡邏的士兵正用鮮卑語唱著新編的軍歌,那是昨日俘虜教的,據說能擾亂敵軍的軍心。
遠處的冶坊傳來鍛鐵聲,叮叮當當的節奏里,混著少年郎們背誦《孫子》的瑯瑯聲。
“你等皆熟知昔日雞鳴狗盜之徒亦可幫助孟嘗君,飛虎軍亦需集眾人之長才可所向披靡。” 辛棄疾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
“傳我將令,從今日起,各營設‘技勇簿’,凡有一技之長者,無論吹笛、辨藥、甚至可模仿鳥獸聲之人,皆記錄在冊。每月演練,就讓他們時刻準備好用其所長為大軍服務。”
薛安都摸著懷里的米餅,忽然笑道︰“將軍這是要把咱們飛虎軍,變成‘百寶箱’啊!”
辛棄疾回頭時,燭火恰好映在他眼底,亮得像此刻芍陂的星光。
“何止是百寶箱。某要讓他們知道,能打勝仗的,不止是刀槍,還有藏在稻殼里的智慧,埋在泥土里的本事 —— 這才是需要傳下去的兵法。”
帳內的燭火徹夜未熄,沙盤上的 “州來” 二字旁,被添上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流民張三,善辨馬跡;少年李四,能學鷹鳴;鐵匠王五,可熔鐵汁作畫。。。”
這些名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恰似無數顆正在破土的種子,要在大宋的土地上,長出一片新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