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年正月初一的宗族囚室,鉛灰色的天光透過鐵窗欞,在地面投下蛛網似的光斑。
郗自信盤坐在草席上,望著梁上懸掛的年糕 —— 那是附近百姓昨夜趁獄卒換崗時塞進來的,也許獄卒也只是裝作沒有看到。
糯米混合著桑樹皮的清香,與囚室里經年的霉味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膝頭的一串桑木佛珠,突然,郗自信听見門外傳來甲葉摩擦的輕響時,心髒猛地一縮。
他抬眼望去,只見文帝劉義隆身著常服,獨自立在雪地里,狐裘領口落滿碎雪,像披了層未化的鹽霜。
忽然想起二十年余前彭城老宅的那個元日 —— 兄長也是這樣披著落雪,把藏在袖中的糖瓜塞給他,袖口還沾著偷拿時蹭到的糖絲。
“車子,還醒著?” 文帝的聲音透過鐵欄傳來,呵出的白氣在寒空中凝成一團。
郗自信望著那團白霧消散,忽然覺得胸口發緊,仿佛有片桑樹葉堵在喉間。
文帝屈指輕叩鐵柵,指節凍得通紅,“今年的屠甦酒,我特意讓太官署按著彭城老宅的方子釀的。”
說著將一個青銅酒壺推過門檻,壺身上鑄著的竹馬圖案已被摩挲得發亮,壺嘴磕在青石板上,驚起梁上棲息的兩只寒鴉,撲稜稜掠過郗自信的頭頂。
郗自信伸手接過酒壺,觸到壺身竹馬紋的凹陷處,那是幼時兩人爭搶時留下的痕跡,此刻指腹傳來的冰涼讓他想起兄長當年替他挨鞭後,手臂上滲出的血珠。
酒壺的涼意順著指尖爬進心口,忽然想起五歲那年躲在桑樹下分糖瓜,兄長把大塊的塞給他,自己啃著碎渣笑得眉眼彎彎。
如今這壺屠甦酒在掌心沉甸甸的,像壓著半生的恩怨。
他想說 “兄長先喝”,卻看見文帝袖中藥囊的系帶在風雪中晃蕩,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突然變成刺,扎得舌尖發疼。
五歲那年的元日,兄弟倆躲在彭城老宅的桑樹下分食糖瓜,郗自信穿越前的劉義康貪嘴咬得太急,糖絲粘住了劉義隆的衣袖,被父親劉裕抓個正著。
“記得那年你替我挨了三藤鞭,” 郗自信摩挲著壺紋,喉結滾動著咽下澀意。
“結果晚上母親偷偷給我們塞了熱乎的屠甦酒,說‘喝了驅邪’。”
他看見文帝鬢角的白發混著雪粒,忽然想起去年此時,自己在江州刺史府批閱屯田冊,幕僚們說 “相王該為陛下分憂”,可如今分憂的方式,竟是隔著鐵欄對飲殘酒。
杯酒下肚,兄長咳嗽時指縫滲出的暗紅,像極了桑果熟透後擠出的汁液。
當年在彭城校場,父親讓他們用真犁耕地,兄長扶著犁把的手磨出血泡,卻笑著說 “車子跟緊了”。
此刻鐵欄上滴下的水珠,落在酒壺上叮咚作響,竟與當年桑樹林的雨聲重疊 —— 原來有些聲音,過了二十年仍能砸穿人心。
文帝靠在鐵欄上,雪粒子落在他發間,竟與鬢角的白發融為一體。
“你那時總把酒杯舉得比我高,” 他望著囚室牆角堆放的農具圖紙,改良的曲轅犁零件在雪光中閃著冷光。
“說‘哥哥是將來的天子,該先喝’。” 話音未落,郗自信听見 “天子” 二字時,下意識攥緊佛珠,開始轉動起來。
他想起元嘉七年北伐誓師,兄長站在太廟台階上,龍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自己在隊列里望著那片明黃,心中涌起的不是敬畏,而是怕只穿著那身龍袍會凍著他的兄長。
圖紙上的曲轅犁線條在雪光中扭曲,當年在相府庫房看見劉湛私鑄的虎符時,指尖觸到的青銅涼意,此刻又爬上後頸。
兄長說 “曲轅犁已推廣至江淮” 時,眼尾的細紋里藏著笑意,可那笑意底下,是否也埋著和他一樣的恐懼?怕這犁鏵翻起的不只是泥土,還有皇權下的根根須須。
郗自信將酒壺推還,目光落在文帝袖口露出的藥囊上︰“陛下龍體要緊,已飲了一杯了,這酒還是留著明日再喝吧。”
他指向圖紙邊緣的批注,“臣昨日夢見彭城的桑樹林,新芽都有三寸長了。”
“三寸長。。。” 文帝喃喃重復,忽然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塊裂了縫的糖瓜。
“你八歲那年偷拿太官署的糖瓜,粘掉了要換新的門牙,當時你哭鬧不已,母親只好用桑樹皮給你雕了顆假齒。”
糖瓜在掌心碎成兩半,露出里面嵌著的芝麻,像極了當年兩人躲在桑樹下分食時的模樣。
郗自信接過糖瓜,甜味混著囚室的霉味在舌尖化開。
他想起那年換牙後,劉義隆總笑話他說話漏風,卻在父親責罰時第一個站出來護著他。
“陛下還記得嗎?我們用桑木弓射落斷線風箏,父親說‘好一對打鳥兄弟’。”
文帝突然起身,龍袍掃過門檻積雪︰“朕記得。”
郗自信的目光落在文帝擺在案前的圖紙上,上面正是自己呈報的 “推廣佔城稻” 的諫策,只見文書上大大的朱批。
“昨夜尚書台奏報,曲轅犁已在江淮犁出十萬畝新田。”文帝聲音高亢而激動。
雪粒子打在鐵欄上沙沙作響,恰似當年彭城老宅的春雨,打在桑葉上的聲響。
“可新田再多,也犁不平人心的壟溝。” 郗自信的聲音陡然低啞,看見文帝袖中滑落的密詔一角。
“廢黜” 二字的朱砂印泥在雪光中泛著油光,“三哥,似乎還是不相信我這個四弟呀。”說完,郗自信沉默不語。
文帝背過身去,狐裘的毛領在風中起伏︰“車子,我身邊之人都在說,雖然我信你不會反,但是其他人若反,真的會推你出來當反賊的傀儡皇帝呀。”
說完,文帝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幾枚磨圓的陶片,上面刻著模糊的 “車” 字,“這是你當年做的所有的‘竹馬車票’,我全部都找回來了。”
郗自信接過陶片,指腹觸到當年刻字時留下的毛刺,眼楮有些濕潤︰“後來臣拿了其中一片換了鄰家阿婆的半塊麥芽糖,陛下還為此跟我生了三日氣。”
“何止三日?” 文帝的聲音帶著笑意,卻難掩顫抖,“你拿麥芽糖哄我,說‘等長大了,你要建一個大大的糖坊來換那些高大威猛的戰馬’。”
囚室里忽然靜得能听見落雪的聲音。
郗自信望著陶片上的刻痕,想起桑樹下的誓言,想起父親劉裕臨終前握著他們的手,說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今金未斷,心已隔,唯有這幾枚陶片,還留著童年桑蔭里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