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八年春末夏初,五月的江州官道之上。
五月初的江州已浸在濕熱的暑氣里,官道兩側的桑林密如綠雲,葉片被驕陽曬得發亮,葉脈間滲出的汁液在風中散發出微酸的草木氣息。
郗自信掀開馬車簾角時,正看見一群村姑挎著竹籃從桑林深處走出,籃中桑葉堆得冒尖,露珠順著葉片滾落,在她們赤足踩過的泥地上洇出暗痕。
這場景讓他想起相府西廂房那本翻爛的《汜勝之書》,書中記載 “種桑法,五月取椹著水中,即以手潰之,以水灌洗,取子陰干。。。一畝食三箔蠶。”
而他又根據經驗,加了 “五月采桑,留半葉以養樹” 的批注,此刻卻成了車窗外晃過的實景。
馬車碾過官道中央的車轍,發出吱呀聲響。
道旁稻田里的早稻剛插完秧,青嫩的禾苗在水光中挺直腰桿,恰似他三日前在江州驛站看到的農官賬簿 —— 上面記載著今年春耕面積比去年增了兩成,卻因農具陳舊,插秧效率不及之前相府試驗田的一半。
他伸手觸向車壁懸掛的青銅犁鏵小樣,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文帝含章殿案頭那節瘦小的甘蔗,權力與農事的重量在此刻奇異地重合。
“相王,前面就是彭澤縣界了。”
隨從的聲音從車轅傳來,馬鞭指向遠處霧氣氤氳的山巒。
郗自信望見山腰處有農人正在修葺陂塘,夯土的號子聲穿透晨霧,調子竟是京口一帶的《插秧歌》。
這熟悉的鄉音讓他想起元嘉七年北伐時,檀道濟部在黃河岸邊唱的戰歌,如今戰歌已換作農事號子,而他這個被貶的相王,竟成了這南部農景中最突兀的存在。
官道右側的柳樹上掛著褪色的幡旗,布面繡的 “勸農” 二字已斑駁成模糊的色塊。
郗自信記得這是朝廷每年春耕時所立,如今五月將半,幡旗在風中翻飛如敗絮,恰如他未及推行的區田法以及早已成熟的溝壟代田法。
馬車經過一處陂塘時,他看見塘邊立著塊斷碑,碑身刻的 “元嘉五年造” 字樣被青苔吞噬,只余 “造” 字的走之底還露在外面,像一條蜿蜒的田壟,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正午時分,隊伍在驛亭歇腳。
郗自信走進亭內,見壁上題著首打油詩︰“五月江州稻苗青,官家催租如催命。農夫汗滴禾下土,顆粒盡入糧倉罄。家中老小饑腸鳴,四壁空空淚滿盈。租吏猶言欠未足,可憐蒼生誰共情。”
字跡粗陋卻力透壁磚,讓他想起相府收上來的民情奏折,那些用桑皮紙寫的訴狀里,“租賦苛重” 四字總是被他搓磨得發亮。
驛卒送上的茶湯帶著霉味,他呷了一口,忽然想起《漢書?食貨志》中 “一夫不耕,或受之饑” 的句子,此刻竟品出幾分苦澀。
重新上路時,官道兩旁開始出現成片的茶園。
茶農們戴著竹笠采茶,指尖在嫩葉間翻飛如蝶。郗自信望著他們腰間系的茶簍,突然想起相府庫房里封存的茶種 —— 那是他計劃與農桑並推的經濟作物,如今卻只能隨他顛簸在貶途。
一只山雀突然掠過車轅,嘴里叼著半片嫩綠的茶芽,這景象讓他心中一動︰或許江州濕熱的氣候,正是試種新茶的良機。
暮色漫上遠山時,馬車行至一處山坳。
郗自信透過簾隙,看見夕陽將田埂鍍成金紅色,扛著鋤頭的農夫們正沿著田壟歸家,身影被拉得細長,如同一幅活動的《耕織圖》。
其中一位老翁忽然停下腳步,對著他們的馬車遙遙作揖,郗自信連忙掀簾還禮,卻只看見老翁轉身時,補丁摞補丁的衣擺上別著枚青銅犁鏵形的徽章 —— 那是當年相府為獎勵農耕能手所制,如今竟在這偏遠山坳中遇見。
車隊繼續前行。
“相王,前面就是彭蠡澤。” 隨從的通報傳來。
夕陽將河水染成金紅,水面浮著的菱葉隨波輕晃,葉背的絨毛在逆光中泛著銀白,像極了相府庫房里封存的蜀地貢錦。
遠處的漁舟收網歸航,漁網掠過水面的聲響,與堤岸下農人踩動水車的吱呀聲重疊,織成一曲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的《擊壤歌》。
馬車碾過堤岸的青石板,縫隙里長出的野菊被車輪碾碎,散發出清苦的香氣。
郗自信掀開簾角,看見堤外的稻田里,幾個孩童正追逐著牛背鷺,竹笠在暮色中如浮動的荷葉。
這場景讓他想起前日在驛站讀到的《彭澤縣志》,書中記載彭蠡澤 “地沃而民勤,每至五月,稻花盈野”,此刻親眼所見,卻發現田壟間仍有未耕的荒土,恰似他袖中那卷未批的《農田改革策》。
“相王,前面就是彭澤縣城了。” 隨從的馬鞭指向煙靄中的城堞。
郗自信望見城頭飄揚的 "宋" 字旗,旗角磨損處露出內里的素布,與他被貶攜帶的舊衣何其相似。
城門外的石橋邊聚著收工的農人,鋤頭柄上纏著的紅布條在風中翻飛,那是當地祈求農事順遂的習俗,卻讓他想起相府演武場的校旗,如今只剩褪色的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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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一處陂塘時,郗自信看見塘邊立著塊殘碑,碑身刻的 “陶令遺風” 四字已風化過半,唯有 “令” 字的豎鉤還清晰如鐵。
隨從說這是為紀念陶淵明所立,當年 “不為五斗米折腰” 的縣令,如今成了彭澤百姓心中的農神。
他想起《陶淵明集》中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的詩句,對比眼前荒蕪的田壟,突然意識到︰比起官場沉浮,或許歸田躬耕才是真正的大道。
暮色漸濃時,馬車行至縣城外的陶公祠。
祠堂的榆樹上掛著褪色的紙錢,香案前殘留的菊瓣被夜露打濕,散發出清冽的氣息。
郗自信命車夫停駐,獨自走進祠堂。
正中的陶潛塑像衣袂翩然,手中握著的不是印綬,而是一束稻穗,這細節讓他想起相府藏的《歸去來兮圖》,畫中陶淵明荷鋤而立的身影,與此刻自己的處境竟有幾分神似。
祠堂後院的花圃里,幾株早開的黃花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郗自信摘下一朵,花瓣的紋理煞是好看。
他忽然想起獻給文帝的那節甘蔗 —— 當權力被丈量成甜澀的滋味,眼前這株在荒祠中自開自落的黃花,反而成了最真實的存在。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梁上的祈福牌嘩嘩作響,牌上農人寫的 “五谷豐登” 四字,在夜色中如豆燈火光,明明滅滅。
離開祠堂時,月亮已升上東山。
郗自信看見幾個農人打著火把從田間歸來,火把的光映著他們肩頭的竹筐,里面裝著剛采的艾草。
這是五月端午的習俗,卻讓他想起相府庫房里的艾草圖譜,那是他計劃推廣的藥材種植之一。
火把的光暈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與他馬車的輪影交疊,恰似理想與現實在暮色中的最後一次重疊。
彭蠡澤的夜色漸深,遠處的湖面傳來漁歌唱晚,調子蒼涼而悠遠,響窮彭蠡之濱。
郗自信回望縣城方向,陶公祠的飛檐在月光下如一只展翅的孤鳥。
他知道,自己如同這暮色中的過客,縱然心懷農桑宏願,也只能在貶途的車轍里,將未竟的改革夢,種進彭澤這方曾孕育過陶淵明的土地。
而那些火把照亮的田壟,終將在歲月里,生長出比權力更永恆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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