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首伏的晨光剛漫過青瓦檐角,沈星河就听見院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周小海汗津津的小腦袋從竹籬笆縫里鑽進來,手里攥著半塊烤糊的紅薯“沈哥哥!今早各家灶屋都沒冒煙,王嬸說柴堆在牆根沒人動,張叔的煤爐也蓋著濕布呢!”
沈星河正蹲在門檻上給竹編的柴筐補繩結,聞言手頓了頓。
最近他常翻那本記滿灶語卡的牛皮本,孩子們歪歪扭扭的字跡從“我學會控火了”變成“媽媽去城里打工,我想她的蔥花餅”,刻在灶邊的痕跡也不再是單純的練習次數——他早猜到,這團火該歇歇了。
“那就歇吧。”他把最後一根竹篾穿進筐沿,抬頭時看見父親沈建國正從井台拎著水桶往灶屋走。
老人的藍布衫後背洇著汗漬,水桶在青石板上磕出“ 當”的響。
沈星河原以為父親要清洗久未使用的灶台,卻見沈建國走到柴堆前,手腕一翻——整桶涼水“嘩啦”潑在半干的松枝上。
“爸?”沈星河站起來,喉嚨發緊。
三年前台風夜,父親為了保住被雨水澆濕的火種,在灶前守了整夜,如今卻親手澆滅?
沈建國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竹扁擔往牆上一靠“濕柴燒不旺,省得你們心癢。”他別過臉,可耳尖卻紅得像剛出鍋的蝦,“我去幫陳阿婆修漏雨的瓦。”話音未落,人已經跨出了院門,竹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得 啪響。
正午的日頭把青石板曬得發燙,老磚房的院子里支起了竹床和涼椅。
趙師傅搖著蒲扇最先開腔“既然不燒火,咱講個關于火的笑話咋樣?”他話音剛落,沈建國的涼椅就“吱呀”一聲——老人正用指甲蓋摳竹椅縫里的茶漬,頭也不抬“胡鬧。”
可當隔壁阿菊嬸捏著嗓子說“有個人攢了一輩子干柴,臨死才發現灶早就拆了。”沈建國的涼椅突然不動了。
他喉結動了動,嘴角抽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扎了似的,猛地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灌了口水。
林夏趁機翻開懷里的筆記本,念出一張灶語卡“我爸說我點不著火,其實我只是不想在家吃飯。”滿院子的蒲扇都停了。
李嬸的孫子小豆子突然“噗嗤”笑出聲“我知道!是隔壁小虎寫的,他爸總罵他燒糊飯,其實他是想等媽媽回來一起吃!”
哄笑聲像炸開的爆米花,沈建國的涼椅又“吱呀”響了兩聲——這次是他自己笑出了聲,眼角的皺紋里堆著細碎的光。
沈星河望著檐下晃動的銅風鈴,忽然開口“我也講個。”眾人靜下來,他喉結動了動,“前世我公司上市那天,宴會上有個米其林大廚說要復刻我的童年灶飯。”他摸出兜里那枚銅片,指腹蹭過“沈g”的刻痕,“我咬了一口就吐了。太干淨,沒有鍋底的糊味,也沒有蹲在灶前等火的焦躁。”
“那哪是飯,是展覽品。”吳伯吧嗒著旱煙接話,煙鍋里的火星明滅,“真正的飯香,是餓過之後听見第一聲柴爆。”
沈建國突然站起來,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響。
他走到院角那叢野薔薇旁,彎腰從磚縫里摳出個什麼。
眾人湊過去看——是半截燒焦的松枝,裹著三年前台風夜的泥。
“那天雨太大,我怕灶火滅了,偷偷埋在這兒。”他用袖口擦了擦松枝上的灰,放進陶盆底下,“留個念想。”
傍晚的風裹著槐花香鑽進院子時,林夏剛把最後一張灶語卡收進本子。
她剛要去灶屋抱柴,卻被周小海拽住衣角“再講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手,聲音像剛出籠的糖糕“我奶奶說,你們這兒的人,連吵架都帶著飯香味。”
沈建國的臉突然紅了。
他轉身走向柴堆,從濕漉漉的柴里抽出半捆干松枝,“啪”地扔進灶膛,卻沒劃火柴“留著,明早用。”
晚風掀起灶屋的布簾,沈星河望著那堆未燃的柴,想起母親菜譜末頁的字。
他剛開口“真正的火種,從不在灶里……”
“而在一個人決定重新相信溫度的那一刻!”全院人齊聲接話。
林夏的眼楮亮得像星子,周小海蹦起來拍手掌,沈建國摸著灶膛里的柴,嘴角咧到耳根。
月上柳梢時,沈星河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
竹桌上擺著母親的水質筆記,封皮已經發脆,邊角卻被他用細布仔細包過。
林夏從屋里出來,手里捏著張新的灶語卡“大家商量好了,以後每月初一停灶,叫‘冷灶日’。”
卡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背面用紅筆寫著“火歇了,人才听得見彼此的聲音。”沈星河把卡夾進“柴火賬本”,指尖拂過母親寫的“暫安”二字。
這時,他袖中的手機突然震動——三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對著母親的遺照寫的“媽,我把灶守好了”,終于顯示“已送達”。
他合上手機,輕輕放在筆記上,像放下壓在心頭二十年的石頭。
遠處巷口,一縷極淡的炊煙正緩緩升起。
那是陳阿婆的小外孫女要回來了吧?
沈星河想。
他望著檐下的銅風鈴,月光里“沈g”的刻痕泛著暖光,像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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