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掠過巷口的老槐樹時,沈星河正蹲在電信局營業廳的塑料凳上填裝機申請單。
鋼筆尖在"裝機地址"欄頓了頓,墨水滴開個小圓暈——那是老屋堂屋牆角的位置,座機曾在那兒沉默了五年,漆皮脫落的機身落滿歲月的灰。
"同志,這機子是給老人用的?"營業員掃了眼地址,遞來老花鏡,"老巷子線路老化,裝是能裝,但雨天容易串線,您考慮清楚。"
沈星河把申請單推回去,指腹蹭過"裝機原因"欄里剛寫的"方便老人緊急聯絡"。
窗外的梧桐葉撲簌簌打在玻璃上,他想起三天前凌晨,月光里父親蜷在竹椅上,嘴角沾著飯粒的模樣。"裝。"他說,"串線了我就多听會兒鄰居說話,總比听不見強。"
座機接通那日,沈星河買了包橘子糖揣在兜里。
暮色漫進巷子時,他踩著青石板往老屋走,褲袋里的鑰匙串叮當作響——那串鑰匙他五年沒踫過了,銅鑰匙磨得發亮,開鎖時" 嗒"一聲,像叩開了道塵封的門。
灶台上的鋁鍋還沾著早飯的米粒,沈建國正佝僂著背,用鐵鉗夾灶膛里燒變形的煤渣。
鐵鉗頭卡在煤塊縫隙里,他胳膊繃得筆直,青筋從袖口爬出來,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藍布圍裙上,洇出個深灰色的圓。
"爸,我來。"沈星河上前要接鐵鉗,手腕卻被父親粗糙的掌心按住。
沈建國沒抬頭,盯著灶膛里暗紅的炭塊,喉結動了動"你媽說過,火要自己養。"
話音散在灶膛的熱氣里。
沈星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母親裹著紅圍巾蹲在灶前,教他用吹火筒時也是這麼說的。
那時他嫌嗆,母親就用竹片挑起塊松脂"火像娃,你得哄著它,它才肯暖你。"
他沒再勸,轉身往鋁壺里添水。
水倒得太滿,溢出來打濕了灶台,他拿抹布擦時,瞥見父親的布鞋——左腳鞋跟磨得薄了,露出里面的白襯布,和記憶里母親補鞋時的針腳一模一樣。
"我給您添壺水。"他把鋁壺擱在灶上,拉了個小凳坐在父親對面。
灶膛里的火星子 啪跳著,映得沈建國的白發泛著暖光。
老人夾煤渣的動作慢下來,鐵鉗在手里轉了兩圈,忽然說"昨天張奶奶送了把空心菜,我擇了半宿。"
"擇得太干淨了?"沈星河想起前世父親剛下崗那陣,總把菜葉子擇得只剩菜梗,母親偷偷抹眼淚的樣子。
"沒。"沈建國把最後一塊煤渣扔進畚箕,"我數過,每根菜梗上留三片葉子。
你媽以前總說三片葉子最嫩。"
暮色漫進窗戶時,鋁壺發出"嗚嗚"的哨響。
沈星河起身沖茶,青瓷杯底沉著他今早放的茉莉花,熱水一沖,白花瓣在琥珀色的茶湯里浮起來。
他把杯子推到父親手邊,看老人捧住杯壁,指節上的老年斑貼著杯身的溫度,像片枯葉子終于沾了點水汽。
這日之後,沈星河的日程表上多了道雷打不動的線——每日傍晚五點半,準時出現在老屋。
有時帶盒剛出爐的桂花糕,有時提袋菜市場尾貨的新鮮蘑菇,更多時候只是坐著,看父親添煤、擦灶、給鋁鍋換塊干淨的籠布。
直到那個暴雨夜。
"叮——咚——叮——"手機鈴聲在值班室響起時,沈星河正幫護工王姐給李爺爺換輸液管。
那是他特意設的"鍋蓋聲"鈴音,金屬撞擊的脆響混著點悶鈍的回響,像極了老屋灶台上那口老鍋。
他手一抖,針頭差點扎偏,李爺爺卻笑"小沈,你家鍋在喊你呢。"
雨幕里的巷子成了條暗河,積水漫過沈星河的腳踝,膠鞋踩在青石板上"噗嗤"作響。
他扶著牆快走,褲腳濺滿泥點,發梢的雨水順著後頸流進衣領,涼得人發顫。
路過老槐樹時,一截枯枝" 嚓"砸下來,擦著他肩膀落在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手機屏——屏幕上是養老院的群消息"電路跳閘,備用發電機啟動中。"
推老屋門的手在發抖。
門軸"吱呀"一聲,霉味混著潮濕的柴火味撲面而來。
灶台上的鋁鍋冷得像塊冰,沈建國裹著件舊棉襖蜷在竹椅里,下巴抵著胸口,睫毛上沾著細水珠,臉色白得像灶膛里沒燒盡的灰。
"爸?"沈星河撲過去,手指觸到父親手背時驚得縮回——那溫度比鍋底還涼。
他扯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老人,又去摸父親的額頭,觸手一片冷膩的汗。
"火沒接上。"沈建國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濕柴太多,點不著我我不想打電話"
沈星河的喉嚨發緊。
他沖進廚房,掀開米缸找出半袋干玉米芯,又翻出牆角那只紅漆木匣——母親的火絨包還在,松脂裹著棉絮,用蠟紙層層包著,打開時還能聞到松油的清苦味。
他拆了灶膛里潮濕的柴火,用吹風筒吹了十分鐘,直到引火柴冒出焦香,才小心放上松脂棉絮。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轟"的一聲,火苗竄起來時,沈星河的睫毛被烤得發燙。
他把父親的手按在暖起來的鍋沿上,掌心貼著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以後火接不上,就敲鍋三下。
不是求人,是叫人。"
沈建國的手指在鍋沿上輕輕叩了叩,像在敲一面小鼓"怕你嫌煩。"
"鍋蓋響了你不應,那才叫煩。"沈星河蹲在地上,仰頭看父親。
灶火映得老人的眼楮發亮,他想起十六歲那年發燒,父親守了他整夜,用濕毛巾擦他額頭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雨停時天已泛白。
沈星河在灶台旁釘了個小木架,手機、保溫壺、火絨包整整齊齊擺成一排。
牆上的小黑板是從養老院順來的,他用粉筆寫"輪值守火沈星河,每日18:00101novel.com:00",寫完又添了句"火溫低于五十度,必須喊人。"
"我不是怕你出事。"他轉身對父親說,"是怕我來不及。"
沈建國盯著黑板看了許久,傍晚做飯時,他摸起沈星河留下的粉筆,在"輪值守火"下面添了行小字"臨時加火,敲鍋三下。"字跡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作業,卻比任何書法都工整。
三日後林夏來送社區通知時,沈星河正蹲在灶前擦鋁鍋。
鍋底的焦痕是父親今早煮紅薯留下的,他用鋼絲球慢慢蹭,听見腳步聲抬頭,見林夏舉著張粉色傳單"社區要把"糊飯日"輪值表印成掛歷,每戶發一份。
你家老屋排進去嗎?"
"排。"沈星河把鋼絲球扔進洗碗池,"但別寫"主廚",寫"守灶人"。"
林夏低頭在傳單上記了筆,忽然笑"你爸今早去社區活動室,把去年的掛歷翻出來了,說要學寫日期。
我瞅著他本子上畫了好多小圓圈,問他說是"敲鍋次數"。"
當晚,沈星河在黑板角落加了行字"若外出,提前留言。"粉筆剛放下,手機"叮"地響了一聲。
他拿起來看,屏幕上是條新短信,發件人是"爸"——這是他上周教父親存的聯系人。
短信內容只有四個字"火,已封好。"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手機屏上。
沈星河望著那行字,忽然想起小時候住大雜院,母親做好飯總敲鍋蓋喊他回家。
那時的聲音混著飯香,飄得滿巷子都是;現在的聲音隔著電波,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他把手機輕輕擱在木架上,轉身去給父親倒熱水。
暖壺嘴冒出的熱氣模糊了眼鏡,他擦鏡片時,瞥見黑板上父親寫的"臨時加火,敲鍋三下",字跡邊緣有點毛,像是擦了又寫的。
"爸,水晾溫了。"他端著杯子走進堂屋,見沈建國正趴在桌上寫什麼。
老人听見聲音抬頭,手里的鉛筆"骨碌"滾到地上。
沈星河彎腰去撿,看見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明日去菜市場買空心菜,三片葉子。"
夜很深了,老槐樹的影子在牆上搖晃。
沈星河給父親掖好被角,轉身要走時,听見老人在睡夢里嘟囔"星河,火接好了。"他站在門檻上頓了頓,摸出手機拍了張黑板的照片——輪值表、留言區、父親新學的日期,都被月光鍍上層溫柔的邊。
接下來三日,養老院要辦"夏日納涼會",沈星河忙得腳不沾地。
第四天清晨,他揉著發澀的眼楮往老屋趕,巷口的老槐樹正落著晨露。
遠遠望去,老屋的煙囪里冒出縷細煙,像根線牽著他的腳步。
他加快了步子,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是父親的短信,這次多了張照片鋁鍋里的紅薯正冒著熱氣,鍋沿上擱著三根空心菜,每根恰好留著三片葉子。
他望著屏幕笑,腳步卻更快了。
青石板上的露水打濕了鞋尖,他卻覺得,這一路的晨露,都是老屋的灶火暖出來的。
喜歡逆流韶華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逆流韶華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