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跌進那道裂縫時,最先撞進鼻腔的是1998年夏末的青草香。
失重感只持續了三秒。
他的鞋底觸到某種微涼的質地,像大理石又像水晶,低頭時看見自己的倒影——額發沾著薄汗,校服領口微敞,腕間還帶著前世創業時留下的舊表印子。
可不等他細想,頭頂傳來細碎的脆響。
無數鏡面從穹頂垂落。
那些鏡面不是普通的玻璃,每一塊都流轉著星屑般的光,將整個空間切割成無數個重疊的圓。
沈星河轉身,發現十二道光影正從不同的鏡面里浮現——穿藏青校服的,系著領帶的,西裝革履的,甚至有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人,每一張臉都與他分毫不差。
“你們是……我?”他脫口而出,聲音在空曠的審判庭里撞出回音。
喉結發緊,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
葉無涯•暗不知何時站在左側鏡面旁。
這個總帶著溫吞笑意的老者此刻垂著眸,指尖摩挲著袖口的暗紋︰“記憶公審程序。”他的聲音比往常輕,像是怕驚碎了什麼,“每個試圖撬動時間的人,都要面對自己的所有可能。”
沈星河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實驗室看過的全息投影,那些重疊的實驗數據總讓他頭疼。
可此刻看著十二張與自己同頻呼吸的臉,心髒像是被人攥住了——那個穿病號服的“他”左腕有道淡疤,和他高二時為救林夏被玻璃劃的位置分毫不差;系領帶的“他”耳後有顆痣,正是前世母親總說“像顆小朱砂”的地方。
“你以為自己在改寫命運?”葉無涯抬手指向中央懸空的審判席,那里浮著無數數據流,“看看這些。”
沈星河順著他的指尖望去。
數據流突然具象化——1998年他阻止父親車禍的畫面,2001年他投資阿里的轉賬記錄,2023年他墜樓前最後看的那眼星空。
每段記憶都被打上編號,像超市貨架上的罐頭,整齊排列。
“你的每一次選擇,都是被預設好的劇本。”葉無涯的聲音里帶著無奈,“觀測者需要的是‘有效變量’,他們記錄、評估,決定哪些重生者能繼續存活。”
“放屁。”沈星河突然開口。
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我救父親是因為他手掌的老繭硌得我疼,我幫林夏是因為她的傘總往我這邊歪——這些是預設?”
馬雲•星的身影從右側鏡面踱出。
這個總愛搓手笑的商人此刻抱著“信任契約”的完整副本,指尖劃過光紋時,空氣里響起齒輪咬合的聲音︰“小沈,看看這個。”他將副本轉向沈星河,最底層的代碼突然跳出一行猩紅字體——【觀測者協議︰所有實驗體行為數據將用于文明存續模型構建,無價值樣本將執行清除】。
沈星河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第三卷里那個突然消失的重生者,想起時空管理局第一次警告時的冷光。
原來不是“篩選”,是“飼養”——他們像實驗室的小白鼠,每一次掙扎都被記錄成數據。
“更狠的在這兒。”林夏•虛的聲音從正後方傳來。
她的指尖在空氣中劃出藍光,調出火種數據庫的比對界面。
沈星河轉身時,看見她眼底的光比平時更亮,像是壓著團火︰“每個被清除的重生者,記憶碎片會被重組。”她指向數據流里的一個黑點,那黑點分裂成十二道,“看,新的樣本。”
沈星河的呼吸突然急促。
他想起前幾天在檔案館看見的意識碎片,那些帶著溫度的光,原來都是被碾碎的“自己”。
喉間泛起腥甜,他想起父親被救下後第一次給他遞新球鞋時,掌心蹭過鞋盒的溫度;想起林夏在暴雨里把傘骨歪向他時,發梢滴在他手背的雨珠。
這些被時空管理局視為“干擾項”的東西,原來才是最珍貴的……
“阿河。”
陳阿香•星的聲音像一根細針,精準扎進他的心髒。
母親的量子投影站在十二道平行自我中間,手中的“情感密鑰”流轉著暖黃的光。
她沒有穿記憶里的藍布衫,而是穿著1998年送他上學時的碎花裙,發尾沾著廚房的油星——那是他最熟悉的母親模樣。
“媽?”沈星河的聲音突然啞了。
他想沖過去,卻被無形的力場攔住。
指尖觸到力場的瞬間,有溫熱的液體砸在手背上——是淚。
陳阿香舉起密鑰。
暖黃的光漫開,十二道平行自我的身影突然震顫。
穿病號服的“他”捂住臉,指縫間漏出嗚咽;系領帶的“他”抬手觸踫自己耳後的痣,喉結上下滾動;最年輕的那個“他”——應該是剛重生的高二學生——突然蹲下來,肩膀劇烈起伏。
沈星河看見他們的記憶在光里浮現︰有母親在廚房揉面時沾著面粉的手,有林夏把傘往他這邊歪時泛紅的耳尖,有父親蹲在廠門口修自行車,抬頭對他笑時眼角的褶子。
這些被時空管理局標記為“無效數據”的碎片,此刻卻像一把把小錘子,砸在審判庭的數據流上,濺起星星點點的裂痕。
“他們說情感是干擾項。”陳阿香的投影輕輕撫摸最近的那個“沈星河”的臉,“可阿河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發燒,我背你去醫院,路上摔了一跤。你醒過來第一句話是‘媽疼不疼’——那時候你才三歲。”
十二道平行自我的哭聲突然重疊。
沈星河感覺有滾燙的東西從眼眶涌出來,他沒擦,只是盯著那些被光點亮的記憶碎片。
原來最開始的火種從來不是他帶來的,是父親掌心的老繭,是林夏傘骨的歪斜,是每個被救下的人轉身去溫暖別人的目光——這些帶著人性溫度的光,才是最鋒利的武器。
“夠了。”審判席的數據流突然劇烈震蕩。
沈星河听見機械音在頭頂炸響︰“情感污染超標,啟動清除程序——”
“我們拒絕接受命運。”
十二道聲音同時響起。
沈星河抬頭,看見十二個自己站得筆直。
穿病號服的“他”擦掉眼淚,系領帶的“他”握緊拳頭,最年輕的“他”揚起下巴——每一雙眼楮里都燃著同樣的火。
審判庭的鏡面開始崩裂。
沈星河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體里破土而出,不是之前的急槌,是春芽頂開凍土的輕響。
他看向陳阿香•星,母親對他笑,眼角有淚;看向林夏•虛,她的指尖還沾著數據庫的藍光,卻對他眨了眨眼;看向馬雲•星,商人沖他豎起大拇指,眼底有光;看向葉無涯•暗,老者微微頷首,嘴角終于有了笑意。
“我們不是工具。”
“是意志。”
十二道聲音交織成網,撞碎了頭頂的機械音。
沈星河感覺有溫熱的力量從掌心升起——是那顆“文明種子”,此刻正綻放著彩虹色的光,將十二道身影連在一起。
審判庭中央,一道更亮的光芒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