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深處的涼亭之中,已有一男一女對坐。
陳諾剛一處理完早朝的政務,換下那身累贅得要命的金繡朝服,只著一襲簡潔的淡金常裝,披著薄披風,獨自往後宮方向走去。
自昨日她親手將皇帝與先皇逐出宗室,被迫成為“新攝政”的消息就像驚雷一樣炸遍京城。
原本,這個位置多半要在幾位皇子中挑一個人出來繼承,可大臣們看了昨夜那一戰,徹底明白了什麼叫“皇權是紙糊的,仙尊的拳頭才是真理”。
嚴瑾的存在,就是一口壓在所有大臣頭上的大鍋蓋。
沒人願意賭,只要陳諾還是嚴瑾名義上的未婚妻,只要她還坐在朝堂上,那這位恐怖的“仙尊”大人就會繼續為大鳴撐腰。
風從御花園深處吹來,掠過幾株冬梅,花香淡淡,拂過陳諾的鼻尖。
她遠遠便看見涼亭里坐著兩人,男子一襲玄袍,垂眸撥弄著一枚袖珍法盤,像是在演算星辰。
女子綠裙輕曳,眉心微蹙,看得見的憂愁已經爬上了她的眉梢。
陳諾不知為何,心頭一緊,腳步也慢了下來。
她悄悄靠近,便听到了兩人交談的尾聲。
“所以,不管我怎麼選,他們都不會放過我。”嚴瑾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無所謂的隨意,就像是說“我晚飯想吃面”一樣輕松。
他臉上帶笑,那微笑懶散溫和,可偏偏那笑容越是平靜,對面的商心言臉色越是難看。
她眼底有一抹快要藏不住的憂色,連聲音都低了幾分︰“你……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
話未說完陳諾就走了進來。
“你們兩個,”陳諾踏進涼亭,“聊啥呢?”
商心言低頭不語嚴瑾卻抬起頭,沖她笑了笑。
“在聊‘飛升’的事。”
陳諾臉色一變︰“飛升??”
“說笑呢說笑呢,別當真。”他雙手一攤,眼神卻閃了一下,像是在掩飾什麼。
“但是嘛……”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撥弄手中的法盤。
“等這片下界的天道徹底穩定,‘天門’遲早會再次開啟。屆時,上界那些道貌岸然的聖主們,怕是會親自來搶這片魂道的道果。”
“上界聖主?是說那些聖地嗎?”陳諾皺眉,“姑姑好像就是在星河聖地,他們為什麼要對這下界動手?”
“憑什麼?憑他們是上界人。”
嚴瑾懶洋洋地說。
“他們說你是蟲,你就是蟲,說你該死,你不死也得死。規則這玩意兒,本來就不是給我們定的。”
他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笑意微微收斂。
“白玉京應該已經發現我和春秋卷的事了。再加上這座洞天的魂道氣息日益顯化,很快就會徹底顯出完整道果。”
“那時……上界的手,不伸下來才怪。”
陳諾望著他︰“你能擋得住他們嗎?”
“擋?我的大小姐,您這問題問得我都覺得你不信我。”嚴瑾挑眉一笑,“你男人現在好歹也是個‘仙尊’了,現在只有我暴打他們的份。”
他一邊笑,一邊偷偷看她臉色,可惜,陳諾沒笑。
她只是微微咬唇,聲音低下去︰“那商小姐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放心?”
嚴瑾正要說話,旁邊的商心言忽然開口︰
“上界的聖地,是白玉京最忠誠的信徒。他們不允許有‘變量’存在。”
“春秋卷、造化筆、魂道道果……再加上他現在體內融合的那股來自魔尊的力量,他的存在,對上界來說,就是一場浩劫。”
陳諾怔住了。
商心言側過臉看向陳諾,眼神深處像藏著一池幽靜湖水。
“五百年前,白玉京的天外天曾經施展過一次最高階的‘神衍術’。”
“那一次,他們推演出一個足以動搖整個上界的未來。”
她微微停頓,語氣再次轉冷︰“百年之內,將有一位魔尊崛起。他將以魂道、殺道、畫道三道歸一,證道成尊。”
“而這位魔尊,會顛覆整個上界的秩序。”
陳諾怔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腦海中,卻忽然翻涌起那些她曾在夢中見過的畫面——
碎裂的畫卷、焚燒的火海、血月之下的尸山血河,還有那個孤身屠盡一界、仰天狂笑的身影。
她心頭一緊,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隱隱喘不過氣來。
商心言輕輕嘆息,繼續說道︰
“那時,畫道尚未斷絕,魂道與殺道卻還沒有真正成型。畫道的正統一脈,是我師尊陳硯山所創的墨山。”
“我們修的並非殺伐之術,而是畫心映道、丹青悟法,自成一派。”
“但白玉京不信。”
“他們怕預言成真,怕有朝一日那位三道合一的魔尊真能把他們從高高在上的神壇上拉下來。”
“所以,他們做了選擇將整個畫道一脈,打入禁域。”
“百年之間,畫道在上界幾近絕跡。墨山被圍剿、畫卷被焚毀、丹青傳承幾乎斷代。”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嚴瑾身上,眼神復雜。
“直到小師弟的出現。”
陳諾猛地轉頭,看向坐在白梅花下的青年,那道背影忽然顯得如此孤寂而沉重。
她聲音有些發澀︰
“你……就是那個被預言的魔尊?”
嚴瑾沒有第一時間回應。
他只是靜靜看著亭外一枝獨傲的白梅,陽光斜灑在肩上,淡金色的光輝照得他一動不動的身影有些孤單。
良久,他輕聲笑了笑,那笑意里帶著一種像是命運早已安排好的無奈︰
“誰知道呢。”
陳諾沉默良久,眼中仍有疑惑沒有散去。
“那……他們說你會成為毀滅上界的魔尊,你相信那預言嗎?”
嚴瑾手指輕扣茶杯,指尖劃過瓷蓋的聲音細碎如雨。
他低頭沉思片刻,忽然笑了︰
“那你覺得我像嗎?”
他抬頭望她,眸光如電,忽然迸出極為罕見的一絲鋒芒。
“他們的預言寫得再完美,終究只是勝者寫給後人的史書罷了。修行一途本來就是一場爾虞我詐的殺戮征途。”
陳諾怔住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語氣太過篤定,太過……傲慢。但偏偏落在嚴瑾嘴里,卻又不是那麼突兀,反倒有幾分霸氣的感覺。
她忽然揚起眉梢,唇角彎了起來︰“呦,咱們的魔尊大人現在說起話來還真有點那味兒了。”
“哎呀,諾諾,你就別拿我打趣了。”
嚴瑾那股“仙尊霸道”的氣質才維持了幾秒,立刻就被拆穿了,他趕緊轉回那副熟悉的笑容,嘴角一咧,堪稱反差典範。
陳諾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是她許久未曾見過的嚴瑾——輕松、自由、調皮中又帶著一點少年氣。
那笑容讓整個亭子都像被風吹暖了幾分。
一旁的商心言默默看著這一幕,原本眉間未散的憂色,也終于柔和了一些。
她的目光悄悄落在嚴瑾臉上。
這或許是她認識的小師弟,第一次笑得如此放松、如此毫無防備。
百年前在墨山時的他,總是孤僻寡言,連與幾位師兄師姐的來往都淡淡的。只有在修煉和畫畫的時候,他才會展露幾分真性情,但也是寂寥中帶著冷靜。
而現在,在陳諾面前,他竟像是一個真正會開懷的少年。
“原來……能讓他這樣笑的,只有她啊。”
商心言嘴角微動,掠過一抹淺淺的苦笑。
但那抹苦澀很快被她藏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釋然。
不論他是魔尊,還是其他,只要他能快樂地活著,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