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框浮現的剎那,整片天地仿佛被擱淺在一方古老的墨硯里。
黑與白交錯翻卷,筆鋒所過,風雷止息,鳥獸無聲。
那一筆落下的不止是畫墨,更像是將時空的根骨一同勾勒出來。
整個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粗獷分明的線條,仿佛一幅來自太古的戰圖,在他腳下緩緩鋪展。
商心言剛穩住身形,還未再開口,便已如一縷薄煙,被那浮現的畫框輕描淡寫地卷入其中。
她布下的夢境,也如落水之墨,被封成了一方靜默無聲的畫中夢景。
老夫子的反應比她更快,儒道金印一揚,虛空中隱隱浮現出書院樓閣的虛影,儒聲浩蕩,文氣如潮。
然而還未等那虛影撐起三尺天光,一道橫掃而來的畫筆筆意便破空而至,如裂紙裁經,將那些儒光攪碎成漫天紙屑碎片。
書院的虛影尚未顯現成形,便被生生封入了畫框之中,化作一頁泛黃舊卷。
兩人就此落入畫中,直接被嚴瑾封印。
寂靜落在天地之間,唯余虛空中的筆墨余震仍在緩緩顫栗,似在回蕩著嚴瑾心頭未平的波瀾。
他立在半空,白衣已染上血與塵,但仍舊白得逼人,仿佛這一場血戰于他而言,不過是墨案上的輕描淡寫。
低頭,懷中陳諾的面容仍舊蒼白,眉心那抹金紅的鳳影之痕,正隨著夢境崩塌,隱隱跳動,像是要破繭而鳴。
嚴瑾看著她,眼中終于露出一絲久違的柔和。
他輕聲呢喃,指腹拂過她的眉心︰“別怕……這一次,我一定會成功。”
話音落下,他抬手向天做了一個奇異的手勢,仿佛是在召喚什麼。
下一息,遠在九霄之上的天穹震蕩。
月魂之境的中央,那盤坐在虛影天道上的黑袍分身緩緩睜開了眼。
那張臉,與嚴瑾如出一轍,但更冷靜,更蒼老,少了人間溫度,多了幾分神明的漠然。
它俯瞰下方的主身,緩緩點頭。
仿佛是審判,也像是在回應他的意志。
天地之間都發出了嗡鳴之聲。
月魂洞天開始輕微震顫,那是規則開始松動的征兆。
天道的齒輪被強行扭轉,虛空塌陷成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雷雲翻滾,紫芒迸發,如同末世景象降臨人間。
靈氣不再順流而上,而是倒灌向地!
從最低的山村溪澗,到仙門禁地的金頂塔尖,無論貧富尊卑,無論道法高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抬頭,看見天穹裂開的那道巨大畫框,以及那無形卻無法抵御的吸力。
“爹,我……我的頭好像在晃……”
“娘你怎麼不說話了……娘親?!”
“快逃!護魂大陣快啟動——”
靈境以下的修士魂魄如飛絮,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天上的魂潮吞噬;而靈境以上者,也感到魂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緩緩抽離,每一寸掙扎都如剜心剔骨。
此刻,億萬幽魂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如潮水,如銀河倒卷,皆涌向天穹之上的那尊黑袍分身。
它張開雙臂,似在接受億萬生靈的魂力供奉,也似在為某種偉大的逆命行為獻祭——
嚴瑾站在半空,望著那一切,眼神沉靜如夜。
“只要魂力足夠強,我就能撬動那道天外天的規則。”
他低聲呢喃,如誓言,如執念。
“只要……再找到一個能承她魂體的軀殼。”
“昕兒……你就能回來。”
他的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近乎瘋狂的堅定。
懷中的陳諾眉心鳳影愈發跳動,金紅交錯,仿佛隨時會從她體內掙脫而出。
而她體內深處,那一道本不屬于她的靈魂,也正在被那滔天魂力喚醒,隱隱有了些許甦生的跡象。
“我的春秋卷,可承萬靈命軌。”
“我的造化筆,能繪三千形神。”
“只差一步……只差最後一步……”
他緩緩閉上雙眼,體內春秋卷悄然顫動,命軌絲線如一張巨網,自他腳下徐徐鋪開,連接著芸芸眾生的命運岔路。
只待最後的落筆。
而在陳諾意識世界之中,時間像是被某種力量輕輕按下了暫停鍵。
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那場靈魂的震蕩中醒來,回到真正的現實世界,睜眼就是大鳴皇宮。
可當她睜開眼,卻發現眼前既不是皇宮、也不是夢境,而是一座——
高得離譜,黑得徹底的高山。
她就懸在這座山的巔峰之上,腳下沒有實地,卻又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托舉著,不升不降、不進不退。
整座山看不見一根草,也听不到一聲鳥叫,漆黑得像是一塊打翻的硯台,濃墨淋灕地暈開在天地之間。
一陣輕風,從山巔穿過。
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陳諾怔住了。
等到她低頭一看的時候,才猛然察覺,自己竟已不在“之前夢境之中的那位陳家小姐的肉身里。
她整個人呈靈魂形態,輕飄飄地懸浮著,像是脫離現實的幽靈飄在這座漆黑的山巔之上。
那是一種極為熟悉卻又陌生的狀態,陳諾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去接受這樣的自己。
“這還是夢境的記憶嗎?這黑山又是……哪里?”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中飄散,卻無人回應。
直到一個溫柔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你還記得這座山嗎?”
陳諾心頭一震,猛然回頭。
只見她的身後站著一名紅裙女子。
那女子鬢角插著一枚翡翠流甦,大紅色的衣袂無風自展,眉目清冷如月,肌膚瑩白如玉,仿佛從某個古畫中走出的女神。
在她的額頭眉心處有一道金紅色的鳳凰印記,這為她平添了許多華貴之氣。
她就那麼靜靜地立著,如同一株早春開放的紅梅,孤傲、安靜,又令人不敢輕言接近。
女子看上去二十出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仙氣。
那是一種經歷千帆後的安然,像是被時間溫柔洗過的玉石,溫潤、剔透,卻也沉重。
陳諾看著她的臉,只覺得愈看愈熟。
她眸光輕顫,皺起了眉頭,喃喃道︰“姑姑?你是……我姑姑?”
可下一刻她又搖頭,否定了自己︰“不,不像……你……你怎麼有點像我?”
那女子笑了,笑容淺淡得像風中一滴水︰“你猜得不錯。我既像你,也像陳漁。但我是誰,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現在知道你自己是誰了嗎?”
陳諾神色一變,眸中瞬間浮起一絲警惕。
“你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得出去!外面……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得回去跟阿瑾一起。”
“你會回去的。”紅裙女子輕聲打斷她,語氣溫柔卻不可置疑,“但不是現在。”
說著,她抬起手,指向山崖下方。
陳諾順著她的指尖望去。
起初,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比夜更深的黑,濃得像能滴出墨汁。可隨著她凝視得越久,那片黑中竟緩緩浮現出一道模糊的輪廓。
那是一座宅院。
一座通體漆黑的宅院。
無檐、無瓦,線條怪異扭曲,像是從一幅未完成的畫里剝落下來的殘影。
它看起來極不真實,但又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