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三年春,三月十五。
汴京城的清晨尚帶著幾分寒意,宣德門前的御街卻已是人聲鼎沸。今日是禮部試放榜之日,成千上萬的士子、家僕、商賈乃至看熱鬧的百姓,將寬闊的御街擠得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焦灼與期待,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尚未張貼榜文的木榜之上。
陳硯秋身著從六品祠部員外郎的淺緋色官服,站在宣德門城樓下的陰影處,冷眼望著下方涌動的人潮。這是他入職禮部後經歷的第一次春闈放榜,作為祠部司官員,他今日的職責是協助維持秩序,防止騷亂。
晨光熹微,映照著他略顯清瘦的面龐。自從搬入林家安排的宅邸,成為林家的“準女婿”,他已在這座黃金牢籠中生活了半年有余。每日周旋于林振元及其黨羽之間,戴著謙恭溫良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收集著關于那個神秘組織的蛛絲馬跡。只有在極少數與趙明燭密會,或是獨自沉思的深夜,他才能短暫地卸下偽裝,做回那個心懷警醒、矢志查明真相的陳硯秋。
“陳大人,時辰快到了。”身旁一位禮部同僚低聲提醒道。
陳硯秋微微頷首,目光掃過下方的人群。他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在禮部衙門、在各種宴飲場合見過的世家豪僕,他們衣著光鮮,成群,彼此間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手中緊握著名帖和用紅綢系著的禮單,如同即將撲食的獵犬,蓄勢待發。他也看到了更多寒門士子,他們衣衫相對樸素,臉上混雜著渴望、緊張與不安,在人群中翹首以盼,等待著決定命運的一刻。
這就是大宋極盛的“榜下捉婿”之景。一紙金榜,不僅意味著功成名就,更意味著瞬間成為豪門權貴爭搶的聯姻對象,一步登天。然而,這登天的階梯之下,暗藏著多少利益交換與政治算計,陳硯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曾是那個險些被“捉”去,最終卻以另一種方式被納入棋局的人。
“鐺——”
一聲清脆的銅鑼響徹御街,喧囂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宣德門下。
幾名禮部吏員捧著一卷巨大的黃紙,步履沉穩地走向那面光潔的木榜。為首的老吏面容肅穆,展開榜文,另一人端著盛滿漿糊的木桶,第三人手持巨大的鬃毛刷子。
漿糊刷上木榜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老吏深吸一口氣,朗聲喝道“皇佑三年禮部試,貢舉合格進士榜——張!”
隨著他拖長的尾音,那卷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前途的黃紙榜文被高高舉起,穩穩地貼上了木榜。
“嘩!”
人群再次爆發出巨大的聲浪,如同決堤的洪水,向前涌去。維持秩序的兵士們奮力組成人牆,才勉強擋住這股狂熱的人潮。
陳硯秋站在高處,目光銳利地掃過榜文。進士名錄按名次排列,黃紙黑字,在晨光下分外醒目。
“第一名,馮京,鄂州江夏!”
“第二名,沈遘,杭州錢塘!”
“第三名,葉祖洽,邵武軍!”
……
每念出一個名字,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或羨慕、或驚嘆、或失落的嘈雜。被念到名字的幸運兒,有的激動得渾身顫抖,熱淚盈眶;有的強作鎮定,嘴角卻抑制不住地上揚;還有的似乎不敢相信,反復確認後,才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吶喊。
陳硯秋特別注意著那些出身寒微的名字。他看到榜上確有幾位來自偏遠軍州、衣著樸素的士子,在听到自己名諱時那難以置信的狂喜。他們的喜悅是如此純粹,仿佛多年的寒窗苦讀終于得到了回報,光明的前程已在眼前展開。
然而,陳硯秋的心中卻無多少喜悅,反而升起一絲復雜的憐憫。他知道,這金榜題名的榮耀時刻,對于這些缺乏根基的寒門進士而言,或許並非終點,而是另一場更加凶險莫測的博弈的開始。他們即將面對的,不僅是官場的傾軋,更是眼前這場赤裸裸的“婚姻市場”的掠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榜上前三十名的一個名字上——鄭獬,安州安陸。此人在之前的省試中便以策論犀利、直言時弊而小有名氣,陳硯秋曾偶然讀過其應試前的幾篇習作,文風峭拔,頗有見地,給他留下了印象。此刻,這位鄭獬正站在人群中,雖努力保持著平靜,但緊握的拳頭和微微泛紅的臉頰,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幾乎是同時,陳硯秋注意到,幾撥不同裝束的家僕,目光也如同發現了獵物般,牢牢鎖定了鄭獬所在的位置。其中一撥人身著藏青色衣衫,衣角繡著不易察覺的雲紋,陳硯秋認得,那是與韓似道過往從甚密的某位致仕翰林家族的代表。另一撥人則顯得更為精干,衣著普通,但行動間透著一股訓練有素的默契,陳硯秋憑借在皇城司與趙明燭接觸的經驗,隱約感覺他們可能帶有官家背景。
“開始了。”陳硯秋心中默念。
果然,當最後一名進士的名字被念出,禮部吏員宣布唱名結束的剎那,維持秩序的兵士們壓力驟減,那蓄勢待發已久的“捉婿”大軍,便如同開閘的猛虎,轟然沖入了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的新科進士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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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公子!我家主人乃當朝王樞密使岳丈,特請公子過府一敘!”
“沈兄台!留步!敝上是三司副使林大人,府中已備薄酒,萬望賞光!”
“葉進士!這邊請!我家小姐……”
呼喊聲、邀請聲、拉扯聲、驚呼聲……瞬間將方才還充斥著莊嚴與期待的御街,變成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婚姻集市。豪僕們目標明確,分工合作,有的負責擠開人群,有的負責高聲宣示家主身份,有的則直接上手,拉住心儀進士的衣袖、胳膊,甚至腰帶,半請半拖地就要將人往自家馬車上引。
被圍堵的新科進士們,初時驚愕,旋即大多轉為一種夾雜著慌亂與隱秘欣喜的復雜情緒。有人試圖推拒,但聲音很快被淹沒;有人半推半就,腳下已不由自主地跟著移動;更有甚者,似乎早已預料到此景,面上雖故作矜持,眼神卻已在迅速掃視各家僕役的服色與氣度,暗自衡量著哪家給出的“價碼”更高。
陳硯秋看到那位寒門出身的鄭獬,瞬間便被三四撥人同時圍住。藏青衣僕與那伙疑似官家背景的精干僕人幾乎同時擠到他面前,各自陳述著家主的身份與誠意,彼此間眼神踫撞,已隱現火花。另有兩三家實力稍遜的豪僕也試圖擠上前分一杯羹。鄭獬被拉扯得衣衫歪斜,臉上滿是窘迫與無措,他試圖說些什麼,但聲音完全被周圍的喧囂蓋過。
陳硯秋的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這一幕,何其熟悉。當年他若是一朝得中,恐怕也難逃此等“殊遇”。只是如今,他站在了旁觀者的位置,更清楚地看到了這熱鬧景象下的暗流洶涌。
他特別注意著韓似道關聯的那幾家人馬的動向。他們不僅瞄準了鄭獬,還精準地“捉”走了另外幾位進士。陳硯秋在心中默默記下那幾人的名字和大致背景,發現他們確實如之前所料,多是出身普通州縣,在策論中或多或少流露出對現行科舉、銓選乃至朝政的一些不滿,但其言論又尚未觸及最核心的利益集團,屬于那種有銳氣、有潛力,但又“懂得分寸”的寒門才俊。
“吸納…馴化…”陳硯秋腦海中閃過這兩個詞。韓似道及其背後的勢力,顯然深諳此道。將這些潛在的“不穩定因素”通過婚姻紐帶納入自家體系,既壯大了自身力量,又消弭了可能的反對聲音,可謂一舉兩得。這套運作,儼然是九品中正制遺毒在科舉時代借尸還魂。
就在這時,他看到林府的大管家林福,帶著幾名健僕,也出現在了人群中。林福目標明確,並未去爭奪最炙手可熱的前幾名,而是徑直走向了一位來自川蜀路、名次在中游的進士。那位進士姓吳,名𠠬,眉宇間帶著蜀地士子特有的幾分倔強與孤傲。林福上前,並未像其他豪僕那般急切拉扯,而是恭敬地遞上名帖,低聲說了幾句。吳𠠬初時面露疑色,但听完林福的話後,神色稍緩,猶豫片刻,竟點了點頭,隨著林福向停在稍遠處的林家馬車走去。
陳硯秋心中一動。林振元此舉是何意?這位吳𠠬,他有些印象,其策論中曾提及川蜀鹽鐵之弊,言辭頗為激烈,與林家在那邊的利益似乎有所沖突。林家不去籠絡那些更“安全”、更可能飛黃騰達的進士,反而選擇這樣一個可能帶有“刺頭”屬性的人?是純粹的“風險投資”,還是另有所圖?林振元之前暗示要為自己在朝中培植助力,難道這吳𠠬就是人選之一?
思緒紛雜間,下方的混亂仍在持續。不斷有進士被“成功”捉走,扶上裝飾華麗的馬車,絕塵而去。也有的進士奮力掙脫,或在友人幫助下“突圍”而出,倉皇離去,試圖保留一絲選擇的自主。更有趣的是,陳硯秋注意到,在一些臨街的茶樓雅間窗口,隱約可見珠翠環繞的女眷身影,正憑欄俯瞰著下方的“捉婿”盛況,不時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顯然是在為自家挑選乘龍快婿做最後的觀摩與定奪。
這赤裸裸的、將婚姻與政治前途如此緊密捆綁在一起的場景,讓陳硯秋感到一陣莫名的窒息。這宣德門下,金榜之前,上演的哪里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人生喜事,分明是一場關乎權力、財富、家族興衰的資源掠奪戰。新科進士們寒窗苦讀得來的功名,在此刻成了待價而沽的商品,而他們自身,則成了各方勢力棋盤上最新鮮、也最搶手的棋子。
他想起了自己。雖然未曾經歷這“榜下捉婿”的混亂,但他與林窈娘的婚約,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捉婿”?只不過,林家手段更高明,布局更早,將他這枚棋子安置得更為隱秘和長久罷了。他如今身著緋袍,站在這里維持秩序,看似已融入這官場秩序,但內心深處的那根刺,卻從未消失。
“陳大人。”一個聲音將陳硯秋從沉思中拉回。是祠部司的一位主事,面帶憂色地指著下方,“人潮涌動,恐生踐踏,是否要加派人手?”
陳硯秋收斂心神,恢復了一貫的沉穩“嗯,調一隊兵士,重點疏導榜前區域,確保無人受傷。另外,注意那些爭執不下的人家,莫要讓他們當街沖突起來,有損朝廷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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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主事領命而去。
陳硯秋再次將目光投向下方。鄭獬似乎終于在那幾撥人的拉扯中做出了抉擇,他略帶歉意地對其他幾家僕役說了幾句,然後跟著那伙衣著普通、行動精干的僕人向一輛看似樸素、實則用料講究的馬車走去。陳硯秋暗暗記下那馬車的特征,打算稍後通過趙明燭查探其背後主人。
藏青衣僕們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轉向其他目標。韓似道關聯的勢力,顯然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喧囂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人群才漸漸散去。金榜依舊高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見證著無數命運的轉折。方才還摩肩接踵的御街,此刻只剩下些許紙屑、踩掉的鞋履,以及一些未能“捉”到心儀女婿、面帶悻悻之色的豪僕,還有少數幾家仍在執著地試圖接觸一兩位遲遲未曾離去的進士。
熱浪仿佛隨著人潮的退去而消散,空氣中只余下一種狂歡後的冷清與狼藉。
陳硯秋默默地走下城樓,準備返回禮部衙門處理後續事宜。陽光照在他淺緋色的官袍上,卻帶不來多少暖意。他腦海中回放著方才那一幕幕場景——新科進士們的狂喜與茫然,豪僕們的急切與算計,以及那隱藏在“捉婿”風俗之下,冰冷而精確的利益運作。
這金榜題名日,是無數士子夢寐以求的巔峰,卻也是另一場更為殘酷博弈的。而他,陳硯秋,早已身處這博弈的漩渦中心。他不僅要自保,要查明真相,如今,似乎還要開始學著,在這復雜的棋局中,落下屬于自己的棋子——比如,那個被林家“捉”走的川蜀進士吳𠠬。
他抬起頭,望向汴京城湛藍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前路漫漫,這戴著面具的官場人生,還需更加謹慎,也更加堅定地走下去。因為在他身後,不僅有虎視眈眈的敵人,有疑慮漸生的盟友,有身陷囹圄的親人,更有這科舉制度下,無數如同今日這些新科進士一般,命運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寒門士子。
揭開黑幕,還讀書人一個相對清明的天地,這條路,他必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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