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八年春的汴京，空氣里還殘留著料峭寒意。崔月隱裹緊身上的青鼠皮斗篷，崇文院廡廊下的穿堂風總帶著股刻骨的陰冷。他指尖捻著剛從秘閣取出的玉牒殘卷，犀角紙鎮下壓著那部驚世駭俗的《璇璣錄》。冰裂紋瓷燈盞里，桐油燈芯突然爆出個燈花，將玉牒上\"劉氏\"二字映得忽明忽暗。
\"真宗景德元年二月庚申，劉婕妤誕皇女，早夭。\"崔月隱用銀鑷子翻動脆黃的楮紙，發現記載夭折公主的墨跡與前後文墨色深淺不一——這頁明顯是後來補錄的。當他將玉牒殘卷對著燈光透視時，紙張縴維間顯現出被刮去的原字痕跡︰\"誕皇子，賜名瑋\"。
窗外傳來三更梆子聲。
崔月隱突然起身從多寶格取來個黑漆匣子。匣中收著真宗朝宮廷用剩的龍涎香餅，他刮下些香末撒在玉牒上，再用益智子汁輕輕涂抹。被刮去的字跡漸漸浮出︰皇子劉瑋的名字下，還有行小字\"左目重瞳，右臂赤痣如北斗\"。這特征與嶺南鬼貢院女考官林氏完全吻合——三日前許慎柔驗尸時，特別記錄過死者右臂的星狀胎記。
\"重瞳乃舜帝之相......\"崔月隱喃喃自語。他猛然想起《宋史•天文志》記載景德元年天象︰\"熒惑入太微，犯執法\"。這恰與劉瑋生辰完全重合，更詭異的是當年司天監周琮的批注︰\"星變應于帝嗣，恐生貳心\"。
雨點突然敲打窗欞，崔月隱護住燈焰轉向《璇璣錄》。這部南唐秘典的\"星命卷\"詳細記載著一種\"七星點痣術\"——用砒霜混合孔雀膽在嬰孩臂上灼刻星圖，可篡改其命格顯現的星象。書中特別注明此法需配合南唐宮廷特制的窺天儀，而那座瓖著三百六十五顆暹羅金剛石的銅儀，去年剛被韓似道從金陵廢宮掘出獻予官家。
\"寅時三刻，雨挾冰雹。\"廡廊外傳來更夫嘶啞的報時。崔月隱用銀刀劃開《璇璣錄》的包背裝幀，在書脊夾層里發現張極薄的羊胃膜。膜上用血畫著南唐宮苑圖，其中澄心堂的位置標著個古怪的符號︰七顆星子環繞著滴血珠。
崔月隱呼吸驟然急促。他取來慶歷三年摹拓的《金陵宮城圖》比對，發現澄心堂在南唐時竟是科舉試卷批閱之所！膜上血珠的位置對應堂中密室，旁邊還有行針尖刻的小字︰\"星命取士，血鑒璇璣\"。
窗外驚雷炸響，燈焰劇烈搖曳。
崔月隱突然想起什麼，撲向牆角樟木箱。箱中裝滿他從司天監廢紙庫搶救來的殘檔，最底下壓著本《江南別錄》。這本南唐遺臣所著的秘聞錄在\"宮禁\"篇記載︰後主李煜曾命澄心堂女官用七星痣術標記新科進士，凡臂無星痣者皆黜落——只因他們的命格星象與南唐國運相克。
\"辰時初刻，雹止天青。\"更夫的梆子聲帶著雨後的空曠。崔月隱顫抖著將羊胃膜覆在玉牒上，兩者重疊後顯現出新圖文︰劉婕妤的生母竟是澄心堂最後一任掌案女官劉娥！史料記載這位女官在宋軍破城時自焚身亡，但膜上卻顯示她懷著身孕被秘密押送汴京。
崔月隱翻出真宗潛邸時期的《開封府錄事冊》，在太平興國九年的流民登記中查到個\"劉氏媼\"︰登記特征\"左頰灼痕，通星象\"，原籍標注為金陵宮人。最蹊蹺的是記錄末尾的朱批︰\"賜第景龍門，入侍晉邸\"——晉邸正是真宗登基前的封號。
\"好個狸貓換太子......\"崔月隱跌坐在蒲團上。他此刻才想通真宗為何要廢黜劉婕妤︰根本不是《宋史》記載的\"巫蠱案\"，而是發現她私自將南唐星命術傳授給皇子劉瑋！案卷中燒毀的\"邪器\"，分明是那座能篡改星象的窺天儀。
巳時的日光穿過冰雹砸破的窗紙，在青磚地上投下零碎的光斑。崔月隱跪爬至書架頂層，取下個鎏金銀函。函中珍藏著他師父傳下的《景佑乾象新書》殘頁，其中\"太微垣\"篇記載著驚世秘聞︰紫微垣星官位置竟與江南貢院布局完全對應，而\"文昌\"星區正好覆蓋評卷的明遠樓。
銀函夾層突然脫落，飄出張焦黃的紙片。上面是司天監楊惟德在景佑三年的手書︰\"今上命改文昌星軌，應于江南秋闈\"。崔月隱想起那年科舉發生的離奇事件︰主考官歐陽修突然黜落所有面相\"目帶雙旋\"的考生——那正是《璇璣錄》記載的\"破軍星相\"！
午時的鐘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崔月隱瘋似的扒開地磚，取出個陶甕。甕里裝滿他在鬼貢院廢墟收集的砭石針，針尾都系著冰藍絲帶。當他將三百六十五根針按《璇璣錄》星圖排列時，地面赫然顯現出太微垣星象——其中文昌星位正好缺了一針，而那個空位對應的恰是明日要舉行的江南鄉試考點！
\"未時二刻，日暈雙環。\"更夫的報時聲帶著惶惑。崔月隱撲到窗邊，看見太陽周圍泛起詭異的七彩光暈。他想起《天文志》記載這種天象叫\"星髓溢\"，往往預示著重大的星象篡改事件。
崔月隱突然咳出大口黑血。血滴濺在砭石針陣列上，竟自動流向缺失的文昌星位。血珠凝聚成顆滾動的紅丸，表面浮現出微縮的江南貢院立體圖——明遠樓頂閣里，有團人形黑影正在調整窺天儀的磁針。
\"韓似道......\"崔月隱嘶聲冷笑。他認得那黑影調整儀器的姿勢，與《璇璣錄》里\"逆星\"篇記載的手法如出一轍︰用磁針偏轉北斗指引，使文昌星光照耀指定的考生。這般篡改後，本該錄取的寒門學子命星會黯淡無光，而權貴子弟即使文章狗屁不通也能金榜題名。
申時的斜陽將砭石針拉出長長的陰影。
崔月隱掙扎著爬到書案前，用血在宣紙上疾書︰\"星髓溢，則文光黯；韓逆天，寒門殤\"。寫完最後一個字，他突然听見梁上傳來了銀針刻字的刮擦聲——那聲音與鬼貢院亡魂的警示一模一樣。
數百根冰藍絲帶無風自動，在空中交織成北斗形狀。絲帶末端系著的砭石針齊齊指向南方，針尖滲出漆黑的墨汁——正是南唐宮廷特制的\"星黯墨\"，專用于涂抹命格不凡者的試卷。
酉時的暮鼓震得窗紙嗡嗡作響。
崔月隱借著最後的天光，看見那些墨汁在青磚地上匯成個猙獰的鬼臉。鬼臉的眉心瓖著顆金砂，正是《璇璣錄》記載的\"文曲噬心痣\"——長此痣者若被黜落，其怨氣能擾動太微垣星軌。
戌時的更梆響起時，崔月隱已氣若游絲。
他最後看了一眼《璇璣錄》封底的澄心堂標記，那七顆星子正化作血滴墜落。血珠滲入地縫時，整間廡廊突然彌漫起堿草的甜腥氣——與鬼貢院焚燒前的氣味完全相同。
亥時的夜空傳來孤雁的哀鳴。
崔月隱用盡最後力氣將銀刀刺入心口。熱血噴濺在砭石針陣列上，所有冰藍絲帶瞬間燃燒，藍焰中浮現出三百六十五個黜落者的生辰八字。火焰最熾處，漸漸凝成行血字︰
\"星命不改，青雲不滅。\"
子時的暴雨沖刷著崇文院的琉璃瓦。
崔月隱的尸身漸漸冰冷，指間還緊攥著半片羊胃膜。膜上顯現出明日江南貢院的星象圖︰文昌星位被團黑霧籠罩，而本該黯淡的破軍星卻亮得灼目。
瓦當滴落的雨珠敲打在青磚地上，漸漸匯成個\"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