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七年四月初一,賀蘭山北麓的朔風卷著堿土,將陳硯秋的衣袍抽打得獵獵作響。他蹲在干涸的河床邊,指尖捻起一撮灰綠色粉末——與嶺南貢院蠟丸、泉州古柯箱底的堿草灰完全一致。銅雀硯在懷中發燙,硯底滲出的黑水在沙地上蝕出蜿蜒的線條,勾勒出一幅西夏文字的地圖。
\"質子院舊址……\"陸鴻漸用茶刀刮開岩壁上的苔蘚,露出下面刻的回鶻文,\"這里曾是扣押宋人宗室的地方。\"
許慎柔的銀針突然自行彎曲。針尖指向河床對岸的土丘——那里裸露著十幾具白骨,每具骸骨的右手食指與中指都缺失,斷骨處插著兩根銀針。針尾翡翠在暮色中泛著幽光,分別刻著\"景佑三年\"與\"慶歷元年\"的字樣。
\"是落第舉子。\"陳硯秋的聲音干澀。他拾起半塊頭骨,額頭上用堿草汁刺著\"黜\"字,筆畫里還嵌著未腐爛的冰藍絲線。
銅雀硯突然從衣襟跳出,重重砸在頭骨天靈蓋上。骨片裂開的剎那,三人都看見了嵌在顱內的小蠟丸——丸中裹著半頁《論語》殘篇,字跡與陳硯秋父親的手書一模一樣。
\"他們在用活人種堿草……\"許慎柔的銀針挑開蠟丸,\"這些骸骨下方的土壤堿度最高。\"
夜風突然變向。
遠處傳來駝鈴與皮靴踏碎堿殼的脆響。十二名戴青銅面具的西夏武士舉著火把而來,火焰竟是詭異的冰藍色。為首的武士鐵甲上鑄著交子水印紋路,腰間卻掛著大宋謄錄院的鎏金腰牌。
\"汴京的墨丸……\"武士首領掀開面具,露出張布滿銀針的漢人臉龐,\"毀了我們三百五十八處星位。\"
銅雀硯的黑水突然沸騰。陳硯秋猛然側身,三支弩箭擦著他耳際釘入身後岩壁——箭尾纏著冰藍絲線,線上拴著米粒大的翡翠,刻著被墨丸破壞的童試州學名稱。
陸鴻漸的茶刀斬斷第二波弩箭。刀鋒劈開箭桿時,里面迸出的不是木屑,而是干燥的堿草粉末。粉末遇風即燃,在空中組成三百六十五個銀針的虛影,最明亮的七處正是明日要補考的州學。
\"韓琦的星盤沒全毀……\"許慎柔將《璇璣錄》殘簡按在沙地上,\"他們在用堿草灰重布星圖!\"
西夏武士突然集體後撤。
他們解下腰間皮囊,將濃稠的藍色液體傾倒在堿土上。液體所到之處,地面浮現出被燒毀的《金剛經》文字——每個字跡都由銀針排列而成。銅雀硯的七顆墨丸自動飛出,卻在接近液體時突然墜地,丸殼被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是古柯汁混了童血……\"許慎柔的銀針變黑,\"專破佛經封印!\"
武士首領的鐵靴踏碎墨丸。他從懷中掏出鎏金匣子,匣中七根銀針正在瘋狂震顫——正是樞密院火場缺失的那七根。針尖沾著的新鮮血液,在沙地上自動書寫著童試補考生的姓名。
\"陳氏子……\"陳硯秋看清最上方的名字,渾身血液凝固,\"他們抓了我堂弟!\"
銅雀硯突然裂為七塊。殘片在空中組成北斗七星陣,將西夏武士逼退三步。陸鴻漸趁機沖向土丘,茶刀劈開一具具骸骨——每具胸骨內側都刻著被黜落者的姓名與籍貫,最新那具赫然是\"慶歷六年川蜀舉子陸明遠\"。
\"我族兄……\"陸鴻漸的刀尖發顫,\"去年說是暴病而亡……\"
許慎柔的銀針刺入沙地。《璇璣錄》殘簡突然展開,簡上被火燒過的文字在月光下顯現︰\"堿草吸怨氣而生,銀針借骨相而立。\"
西夏武士的號角聲撕破夜空。
更多的冰藍火把從山坳涌來,火光中可見駝隊馱著貼有\"御用珊瑚\"封條的箱子——與泉州港所見如出一轍。首領獰笑著撬開一只木箱,里面竟是整整齊齊的童試用考籃,籃底涂著混有堿草灰的迦拘勒汁。
\"明日七州補考……\"武士的漢語帶著黨項口音,\"三百六十五針終將補全!\"
銅雀硯殘片突然射向駝隊。最前端的殘片擊中頭駝額心,那畜生嘶鳴著人立而起,掀翻了背上的貨箱。木箱碎裂的剎那,三人都看清了里面的東西——
七具穿宋童服飾的蠟尸,每具心窩都插著銀針,針尾翡翠刻著明日補考的州學名稱。
\"是替身……\"許慎柔的銀針在顫抖,\"他們要這些孩子死在考場,用怨氣激活最後的星位!\"
《璇璣錄》殘簡突然飛起。簡片插入堿土,地面頓時浮現出完整的西夏疆域圖——圖上標注著七處新開闢的堿草場,每處都緊鄰宋夏邊境。
\"原來如此!\"陳硯秋的指甲掐進掌心,\"他們在邊境種堿草,用被黜落者的尸骨施肥,專為煉制控制文脈的銀針!\"
西夏武士突然集體摘下面具。
每張臉都布滿銀針,針尾拴著冰藍絲線,線的另一端延伸向山坳深處。絲線繃直的剎那,地面所有堿草灰自動聚攏,在空中組成童試考場的平面圖——每個號舍位置都標著銀針的嵌入點。
銅雀硯的七塊殘片突然自行拼合。
硯台墜地的巨響中,三百五十八具骸骨同時立起。他們殘缺的指骨指向山坳,頜骨開合發出無聲的吶喊。許慎柔趁機將銀針插入沙地,《璇璣錄》的文字如金蛇游走,將堿草灰組成的考場圖寸寸瓦解。
\"來不及了……\"陸鴻漸突然指向東方,\"汴京的晨鐘響了!\"
確實有鐘聲跨越千山萬水傳來。聲波震碎了空中的銀針幻影,卻讓那些冰藍絲線繃得更緊。武士首領狂笑著割斷自己腕上的絲線,線頭如活蛇般鑽入地下——
整片堿土突然塌陷,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甬道。每個岔路口都堆著貼有州學封條的考箱,箱中試卷全用堿草灰墨水書寫。
\"是地下謄錄院……\"許慎柔的銀針被無形之力扯向甬道深處,\"他們在仿制大宋的科舉流程!\"
銅雀硯突然飛入陳硯秋手中。
硯底\"經\"字完全裂開,露出里面藏的半頁血書——正是陳硯秋父親當年在樞密院當值時寫下的密奏︰\"西夏質子院仿汴京貢院建制,每黜落一宋人,則于地下謄錄其試卷,以堿草灰重書之。\"
甬道深處傳來孩童的哭聲。
陳硯秋不顧一切沖進去,銅雀硯的黑水在前方開路。轉過第三個彎道時,他看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七名宋童被鐵鏈鎖在仿造的號舍里,每人面前攤著用堿草灰印刷的試卷。孩子們的眼眶里滴著藍血,正機械地抄寫西夏文的《論語》。
最中央那個孩子聞聲抬頭,露出與陳硯秋八分相似的鼻梁。
\"堂兄……\"男孩的聲音蒼老如八十老翁,\"……他們要用我們的骨相補完銀針……\"
銅雀硯突然炸裂。
七塊殘片分別釘入七條岔路的岩壁,黑水蝕出的紋路連起來,竟是完整的《金剛經》首品。西夏武士的追兵在岔路口突然停滯,他們腕間的冰藍絲線齊齊斷裂,像被無形之刃斬斷。
\"帶孩子們走!\"陳硯秋劈開鐵鎖,\"陸兄去毀堿草場,許姑娘去截駝隊!\"
他抱起堂弟沖出甬道時,懷中的銅雀硯殘片突然發燙。硯台在黑夜里發出刺目的金光,將方圓十里的堿草灰盡數吸附。灰燼在空中組成最後的讖語︰
\"以佛經對銀針,以骨相對骨相。\"
賀蘭山的黎明來得慘白。
陳硯秋站在最高的堿土丘上,看著被焚毀的堿草場升起三百六十五道藍煙。每道煙柱頂端都浮著個銀針的虛影,最明亮的七根正對應著今日補考的七州童試。
堂弟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孩子後頸的銀針已被拔出,針眼處結著黑色的血痂。
銅雀硯的最後一塊殘片突然飛向東方。
那里,汴京的童試鐘聲剛剛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