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寒氣還未散盡,陳硯秋踏著晨露走進吏部架閣庫時,鐵鎖上的霜花正簌簌剝落。他摸出趙明燭給的銅鑰匙,鎖芯轉動的聲響驚醒了檐角懸掛的青銅風鈴——這是慶歷年間的老物件,鈴舌上刻著《鎖院賦》的殘句,每當有官員私查檔案就會無風自動。
架閣庫的霉味里混著股奇特的腥甜,陳硯秋的靴尖碾過地面,青磚縫里滲出些暗紅碎屑——是摻了朱砂的封泥殘渣。三排榆木架子上,按《元豐官制》分門別類碼著歷年科舉檔案,最里間的黑漆櫃專存\"異常及第案\"。他的手剛觸到景佑四年的檀木匣,突然被匣面陰刻的紋路刺得指尖發麻——那根本不是裝飾花紋,而是用磁粉填嵌的《鎮魂咒》密文。
\"果然有古怪......\"陳硯秋用袖中磁石劃過匣面,粉末簌簌抖落時露出底下褐斑。這不是尋常霉變,是《洗冤錄》記載的\"血沁\",要二十年以上才能浸透三層宣紙。銅扣彈開的剎那,七份黃麻紙卷宗自動攤開,每份首頁的\"榜眼\"朱印都在滲血——最新那滴正落在現任榜眼王珩的姓名上。
晨光透過高麗紙窗欞,將卷宗上的水漬照得縴毫畢現。陳硯秋的指尖撫過天聖五年榜眼劉邈的履歷,在\"赴任途中溺斃\"的批注處摸到凸起的蠟層。他從發髻抽出銀簪輕挑,蠟皮下竟藏著半片魚鱗——是嶺南特產的鮫魚鱗,表面用針尖刻著《玉壺清話》里被刪節的段落︰\"凡代狀元受厄者,尸身必現鱗紋。\"
第二份卷宗突然無風自動。明道二年榜眼崔諒的\"暴卒\"記錄背面,黏著片枯黃的梧桐葉——葉脈被藥水蝕刻成《太乙雷公式》的避災符。陳硯秋的銀簪剛觸及葉柄,整片葉子突然碎成齏粉,露出底下用礬水寫的兩行小字︰\"代承文昌劫,骨銷墨池寒。\"字跡與父親臨終前寫的絕筆一模一樣。
庫外傳來打更聲時,陳硯秋正對著寶元元年榜眼甦舜欽的驗尸格目皺眉。這頁紙明顯比前後頁厚實,對著光能看到紙漿里嵌著黑絲——是《證類本草》記載的\"發蠱\",用枉死者的頭發混入楮皮紙。他的磁石掃過紙面,那些黑絲突然扭結成《景佑刑統》里被撕毀的條款︰\"凡中榜眼咒者,驗尸需查玉枕穴。\"
\"七任榜眼,七種死法......\"陳硯秋的銀簪挑開康定二年卷宗的火漆,里面竟滑出半截斷甲——是女子小指上的玳瑁護甲,內側刻著\"金明池\"三字。這分明是去年端午宴上,他親眼見韓似道侍女戴過的物件。斷甲邊緣沾著黑膏,湊近聞竟是《和劑局方》禁用的\"定魄散\"。
最蹊蹺的是慶歷八年榜眼鄭戩的任免文書。朱批\"突發癲癥\"處蓋著禮部印,印文卻比正式官印多道暗紋——陳硯秋蘸唾沫抹過印泥,顯出家父私藏的《印鑒辨偽錄》記載的韓氏暗記︰一朵五瓣梅花。文書夾層還藏著片蟬翼紗,上面用磁粉寫著《文昌度厄經》的殘句︰\"以七任榜眼骨為引,可鎮文脈三紀。\"
窗外傳來烏鴉啼叫,陳硯秋猛地合上卷宗。七份死亡記錄在案幾上排成北斗狀,勺柄正指向北方遼國南京道的方位。他摸出隨身帶的《紹聖九域圖》,指尖順著這個方向劃過——最終停在遼國南院大王府的位置,那里用朱砂圈著座文昌閣。
\"原來如此......\"陳硯秋的銀簪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滴在最新那份王珩的任命書上,紙面立刻浮現出淡金色的紋路——是混入雄黃的隱形墨,遇血則顯。這些紋路組成個微型星圖,\"文昌星\"位置釘著王珩的生辰八字,而\"文曲星\"處赫然是陳硯秋自己的名字。
架閣庫深處突然傳來紙張翻動聲。陳硯秋閃到榆木架後,看見個穿青袍的吏員正在偷換檔案——那人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紋著墨池會的三環標記。待腳步聲遠去,他竄到被翻動的櫃前,發現景佑四年\"科場舞弊案\"的卷宗被人抽走了關鍵幾頁。
殘存頁腳的裝訂孔里,卡著半片沒燒盡的黃表紙。陳硯秋用銀簪挑出這焦黃碎片,對著光看見紙上殘留的朱砂符——正是《太上洞玄靈寶滅度五煉生尸妙經》里的\"移災符\"。紙背還有褪色的字跡︰\"代承文厄者,需與祭品同生辰。\"
午時的鐘聲從開寶寺傳來,陳硯秋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摸出隨身帶的《三命通會》,飛快核對自己與王珩的八字——兩人竟都是庚申年七月十五子時生,這個時辰在《玉管照神局》里被稱為\"鬼門開\"。
\" 嚓\"一聲,架閣庫的北窗突然洞開。寒風卷著枯葉撲進來,葉子在案幾上拼出個\"危\"字。陳硯秋的銀簪射向窗欞,卻只釘住片飄落的紙灰——灰燼上隱約可見\"黜龍簿\"三字,正是父親臨終前提到的禁忌之物。
他撲到窗前時,只看見個穿朱色深衣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人腰間掛著的青銅鈴鐺,與禮部侍郎韓似道每日把玩的一模一樣。鈴鐺墜著的流甦上,粘著片新鮮的血跡——看顏色正是王珩昨夜吐出的靛藍液體。
陳硯秋轉身掀開所有卷宗。七份死亡記錄的批注處,此刻都浮現出淡淡的金紋——拼起來正是《景佑星變錄》缺失的那頁星圖。當他用磁石吸附這些金紋時,粉末在空中組成個立體的紫微垣星圖,\"文昌星\"與\"文曲星\"之間連著七條血線——每根線都穿過一位榜眼的死亡地點。
\"用七任榜眼做祭......\"陳硯秋的銀簪突然被磁石吸走。簪尖指向架閣庫西北角的青磚地——那里有塊磚的縫隙特別干淨。他撬開磚塊,底下埋著個骨灰瓷瓶,瓶身用血畫著《太上老君說五斗金章受生經》里的\"受厄符\"。
瓷瓶里的灰燼中,混著七片形狀各異的碎骨。陳硯秋的銀簪剛觸及最大那片,整根簪子突然結滿白霜——這是《文昌大洞仙經》記載的\"文骨應兆\"。骨片上的刻痕與王珩枕骨取出的碎片完全吻合,都刻著遼國特有的\"囚星咒\"。
暮鼓聲傳來時,陳硯秋發現瓷瓶內壁用針刻著密文。他蘸著唾沫抹過這些凹痕,顯出一列名單——正是二十年前那場科場案中,七個被黜落舉子的姓名。每個名字後面都標注著現任職官,其中三個竟在韓似道的提舉下擔任了本屆考官。
架閣庫的門軸突然發出刺耳聲響。陳硯秋閃身躲到檔案架後,看見個戴襆頭的老吏捧著新卷宗進來——那人的官靴上沾著金明池特有的青藻。待老吏離開,他查看新放入的卷宗,竟是王珩的\"突發癲癥\"記錄,落款日期卻是三日之後!
卷宗里夾著的藥方箋突然自燃。火焰不是常見的橙紅色,而是《文昌應化書》記載的\"文怨火\"——靛藍焰心里裹著黑絲。灰燼落在陳硯秋掌心,組成句契丹文咒語。他肋間的舊傷突然劇痛,靛藍血珠滴在灰燼上,竟顯出父親二十年前寫下的預言︰\"七殺照命,代天受厄。\"
夜色完全籠罩架閣庫時,陳硯秋在牆角發現塊松動的磚。撬開後是半頁被蟲蛀的《黜龍簿》殘卷,上面記載著更駭人的內容︰\"凡欲鎮文脈者,需以同生辰者替之。今科榜眼陳硯秋,當承七任榜眼之劫。\"
殘頁背面的血手印尚未干透。陳硯秋的指尖剛觸及這痕跡,整座架閣庫突然回蕩起《鎖院賦》的吟誦聲。梁上懸掛的青銅風鈴瘋狂擺動,鈴舌在牆面投下影子——那根本不是鈴舌的形狀,而是七根正在扎向人偶的青銅釘。
最後一縷月光消失前,陳硯秋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到牆上。影子的後腦勺位置,赫然浮現出個針孔大小的光斑——與七任榜眼玉枕穴的傷口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