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做。”
這兩個字在沈星晚的腦海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心中的震驚和忐忑奇異地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信任、被托付的沉重感,以及隨之涌起的、不願辜負這份信任的強烈決心。
斗拱。她只在博物館和書籍圖片里見過那繁復華麗、巧奪天天的結構,如同古建築冠冕上最璀璨的明珠,承載著千年的智慧與重量。她從未想過,自己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去觸踫它。
但顧言說她能。
她看著工作台上那堆她親手鋸出的、大小均勻的木塊,又看向牆上那張復雜到令人目眩的斗拱結構圖,用力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好。”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回答,清晰而平靜。
顧言沒再說什麼,只是將那張巨大的圖紙推到她面前,又從書架深處抽出幾本泛黃的、線裝的老冊子,里面是各種斗拱的分解圖和古法標注。他將其攤開在圖紙旁邊,然後便退到一旁,拿起自己未完成的工件,開始忙碌,仿佛將她帶入這間核心工作室,並這些珍貴的資料,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沈星晚知道,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指導和支持。剩下的路,需要她自己摸索。
她沒有急于動手,而是先伏案細看那些圖紙和冊子。燭火與月光交織,照亮了那些精密的墨線和古老的筆記。這一次,她不再是霧里看花。有了之前制作“活”榫卯的經驗,她開始能看懂一部分結構的巧妙之處——如何通過層層疊疊的構件分散壓力,如何利用榫卯的咬合實現懸挑,哪些是受力的關鍵,哪些又是裝飾與結構的平衡。
她看得如痴如醉,時而蹙眉深思,時而用手指在空中虛畫著結構關系,時而又拿起一塊小木料比劃一下。遇到完全無法理解的地方,她會停下來思索很久,偶爾也會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顧言。
顧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側臉在燈光下顯得冷硬專注。但每當她目光停留稍久,他便會仿佛有所感應般抬起眼,目光掃過她卡住的地方,有時會極簡地提示一兩個字“杠桿”,或“虛位”,或“承轉”。
每次都是點楮之筆,瞬間劈開她腦中的迷霧,讓她豁然開朗。
夜漸深,念初早已在隔壁睡熟。萬籟俱寂,只剩下窗外偶爾的風聲,以及屋內兩人各自工具與木料接觸時發出的細微聲響,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
直到眼楮酸澀,頭腦發脹,沈星晚才勉強將最基礎的一斗三升的結構原理大致吃透。她知道,更深奧的奧妙需要在動手實踐中才能領悟。
她沒有立刻開始制作整個斗拱,而是選擇其中最核心、也是最難的一個升斗構件入手。她需要先攻克這個難點。
選料,畫線。這一次,她的線條不再僅僅追求形狀的精準,更開始標注出受力的方向、榫卯開合的角度、以及與其他構件連接的虛位預留。她的思考維度變得立體而全面。
雕刻的過程,更像是一場無聲的戰斗。每一個榫頭的深淺、每一處弧面的曲度、每一條斜面的角度,都至關重要,失之毫厘,可能就會導致整個結構的失效。她調動了全部的心神和指尖的記憶,將昨晚練習鋸直線時感受到的“穩”與“準”,以及制作“活”榫卯時領悟到的“引導”與“預留”,全部傾注其中。
汗水再次濕透了她的後背,手腕酸痛得幾乎麻木,指尖的水泡磨破了又生出新的,但她渾然不覺。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木頭、手中的刻刀,和腦海中那座逐漸清晰的、巍峨的斗拱結構。
她失敗了兩次。 第一次,一個關鍵榫頭雕刻時角度偏了一絲,與對應的卯眼無法順暢結合,強行組裝會導致應力集中。 第二次,一個承托部位的木料削薄了半分,試組裝時,在模擬的壓力下發出了令人心驚的細微吱呀聲。
她沒有氣餒。默默地拆開,仔細檢查問題所在,然後將廢料扔進角落,重新拿起新的木塊開始制作。每一次失敗,都讓她對結構的理解更深一分,手上的控制更精準一毫。
顧言始終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沒有插手,也沒有指點,只是在她兩次失敗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然後遞給她一杯溫水。
天快亮時,沈星晚終于完成了第三個升斗構件的制作。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對應卯眼的部件,進行試組裝。
她屏住呼吸,循著那精心設計的引導斜面,輕輕推送。
“ 。”
一聲低沉順滑、帶著沉重質感的契合聲響起!
成功了!
這個核心構件完美地組合在一起,嚴絲合縫,穩如磐石,仿佛天生就該是一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結構性的力量感,與之前做的小巧玩件截然不同。
一股巨大的喜悅和成就感瞬間席卷了她,讓她幾乎要虛脫般地坐倒在凳子上,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她忍不住再次拿起那個構件,愛不釋手地反復查看,感受著那嚴謹而強大的力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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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手中的構件。
顧言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他仔細檢查著那個構件結合的每一個細節,手指用力捏了捏,測試其牢固度,然後又嘗試著以特定角度施力,將其拆卸開來,檢查內部榫卯的接觸面。
他的檢查極其嚴苛,神情專注而嚴肅。
沈星晚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來,緊張地看著他,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顧言將構件仔細檢查了三遍,然後才緩緩放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沈星晚疲憊卻亮著光的臉上,沉默地看了她幾秒鐘。
屋子里靜得能听到燭火搖曳的輕微 啪聲。
然後,他非常非常輕微地點了一下頭,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勁,對了。”
勁對了? 不是形狀,不是精度,而是“勁”?
沈星晚微微一怔,隨即猛地領悟過來!
他說的“勁”,不僅僅是力氣,更是一種綜合的、內在的力道感!是發力的大小、方向、節奏與結構本身所需的力學特性完美匹配後,所產生的那種恰到好處的、充滿力量感的“勁道”!是讓死物煥發出結構性生命力的那個關鍵!
她做出的這個構件,不僅僅外形精準,更難得的是,從那契合的聲音和手感上,傳遞出了一種內在的、扎實沉穩的力道感!
這才是他真正認可的、超越表象的東西!
看著她恍然明亮的眼神,顧言知道她听懂了。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轉身從身後的材料架上,取下了一塊質地更為細密堅韌、更適合承重的老紅木料,放在了她的工作台上。
代替了之前那些練習用的普通木料。
然後,他吹熄了蠟燭。天光已大亮,清澈的光線涌入屋內,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微木屑,也照亮了那塊沉甸甸的、透著暗紅色光澤的優質木料。
“繼續。”
他說完,便轉身走出了屋子,開始了新一天的庭院勞作。
沈星晚站在原地,看著桌上那塊全新的、更高級的木料,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兩件失敗的殘次品,最後目光落在那個被顧言認可了“勁”對了的構件上。
心中涌動的,不再是單純的興奮,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如同手中那塊老紅木一般扎實的自信與明悟。
她拿起刻刀,目光沉靜地落在新木料上。
新的一天,新的挑戰,剛剛開始。
她已觸摸到了那扇更高境界的大門,並憑借自己的努力和領悟,獲得了踏入其中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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