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不再是初醒的朦朧,而是沉澱的暖金,帶著近乎實體的重量,鋪滿了整個客廳。念初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牆壁,胸膛依舊因昨夜的“搏斗”而微微起伏。汗水浸透的衣衫貼在背上,帶來涼意,手腕深處殘留的酸麻感如同退潮後的礁石,頑固地顯露著存在。他攤開右手,掌心被砂紙的顆粒磨得微微發紅,帶著粗糲的觸感。
他的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附,牢牢鎖在膝蓋上那塊溫潤的黃楊木上。
晨光慷慨地灑落,清晰地照亮了木面上的兩副脈絡。
爸爸刻下的銀杏葉骨架,流暢深邃,主脈如脊梁般挺拔,側脈舒展如臂膀,每一道刻痕都蘊藏著沉靜的力量和絕對的掌控。它像一座完美的豐碑,無聲地矗立在那里。
緊挨著它,是他自己的作品。
那些歪斜的線條並未改變,深淺依舊不一,稚拙的走向清晰可見。然而,經過昨夜那場耗盡心力、汗流浹背的獨自打磨,此刻再看,已然不同!每一條刻痕的邊緣,都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光滑與圓融!砂紙一遍遍的撫慰,磨去了最後一絲可能的毛刺和糙感,讓那些原本依附于完美骨架的、帶著創傷感的溝壑,徹底沉澱下來,顯露出一種被時光流水反復沖刷後的、溫厚內斂的光澤。它們不再是刺目的傷疤或卑微的模仿,而是像歷經風雨的古老岩石,帶著自身獨特的紋理和沉甸甸的份量,與旁邊完美的骨架並肩而立,構成一幅奇異的、充滿張力的共生圖景。
念初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食指,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鄭重,輕輕拂過自己刻下的、被打磨得光滑圓潤的刻痕邊緣。
溫潤的木質觸感傳來。
光滑。
圓融。
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被接納後的包容感。
指尖滑過這些被自己親手撫平的溝壑,昨夜那手腕的酸脹欲裂,那持續的鈍痛侵擾,那汗水流進眼楮的刺痛,那無數次想要放棄的念頭……所有的艱難掙扎,都隨著指尖的觸感,無比清晰地翻涌上來!
然而,與昨夜純粹的疲憊和面對稚拙痕跡時的復雜心情截然不同,此刻,當他的指尖真實地感受到這份經由自己汗水與堅持打磨出來的“圓融”與“沉實”,一股滾燙的、混合著巨大成就感和深沉領悟的暖流,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瞬間沖垮了所有的酸楚與疲憊!這溫潤光滑的觸感,就是爸爸所說的“磨出來的繭和痕,才是承力的地方”?這就是他順著自己的“紋路”,用痛做土,用汗為水,第一次真正“磨”出來的、屬于自己的“承力點”?
他怔怔地看著,指尖一遍遍感受著那光滑圓融的邊緣,小小的胸膛里,那份新生的、沉甸甸的擁有感,如同春日的藤蔓,瘋狂滋長,纏繞住心髒。
就在這時,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念初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小鹿,下意識地想要用身體擋住膝蓋上的木料!那是他的“戰場”,他的“傷痕”,他的……第一次真正“磨”出來的東西!他不想被任何人評判,尤其是爸爸!
然而,顧言的腳步並未停下。他徑直走到念初身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一種沉靜的壓迫感。他沒有低頭去看那塊木料,也沒有去看念初瞬間繃緊的小身體和帶著慌亂的眼神。他只是沉默地、在念初身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堅硬的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顧言沒有看兒子,也沒有看木料。他的目光沉靜地投向灑滿晨光的庭院,投向那座沉默矗立的木亭,投向亭下那株沐浴在柔和光斑中、嫩葉舒展的小銀杏苗。陽光勾勒出他沉靜深邃的側臉輪廓,帶著一種亙古的平靜。
客廳里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只有念初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耳邊清晰可聞。他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手心全是汗,目光在爸爸沉靜的側臉和膝蓋上那塊木料之間來回逡巡,心提到了嗓子眼。爸爸為什麼不說話?他看到了嗎?他會說什麼?會覺得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太丑了嗎?會覺得他的打磨毫無意義嗎?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格外煎熬。
就在念初的緊張幾乎要繃斷時,顧言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他的目光,如同沉靜的深潭,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的重量,落在了念初攤開的膝蓋上——落在了那塊承載著兩副葉脈脈絡的黃楊木上。
他的視線,平靜地掃過。
掃過他自己刻下的、完美流暢的骨架。
然後,毫不停留地,落在了旁邊——念初那副被打磨得光滑圓融、卻依舊稚拙歪斜的葉脈上。
念初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等待著評判,等待著那句或許會讓他所有努力瞬間崩塌的“不夠好”。
然而,顧言的視線在那副稚拙的葉脈上停留住了。
他的目光極其專注,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沿著那條被磨得光滑圓融的主脈邊緣,掠過那些同樣被打磨得溫潤的、深淺不一的側脈線條……他看得那樣仔細,那樣專注,仿佛在閱讀一部深奧的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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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靜得能听到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的聲音。
念初的心跳如同擂鼓,撞擊著耳膜。他看著爸爸那專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那仿佛凝固在稚拙刻痕上的視線,那份巨大的緊張感,漸漸被一種更深的茫然和忐忑取代。爸爸……在看什麼?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有什麼值得這樣看?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顧言的目光終于從木料上移開,緩緩抬起。
他沒有看念初的臉,而是緩緩抬起自己寬厚、帶著歲月痕跡的右手,攤開在兩人之間。
那手掌,指關節處幾道淺淡的舊痕清晰可見,掌心深刻的紋路和薄繭在晨光下歷歷在目。
然後,在念初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顧言伸出了右手食指。那根同樣帶著勞作痕跡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鄭重,輕輕點在了木料上——不是點在他自己那副完美的骨架上,而是精準地點在了念初那副稚拙葉脈中,一條被打磨得最為光滑圓融的側脈邊緣!
指尖溫熱的肌膚,緊貼著溫潤光滑的木痕。
紋路對著紋路。
根,觸踫著根。
顧言的手指沒有立刻移開。他就這樣沉默地、專注地,用指尖感受著那條被他兒子用汗水、痛楚和笨拙的堅持親手打磨出來的、光滑圓融的刻痕邊緣。
一秒。
兩秒。
三秒。
時間在指尖與木痕的沉默接觸中凝固。
念初呆呆地看著,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他看著爸爸那根帶著舊痕的手指,輕輕按在自己打磨出的光滑木痕上,看著爸爸那沉靜深邃的目光低垂著,仿佛在感受著某種無聲的交流。
一股難以言喻的電流,從爸爸指尖接觸的那一點,瞬間貫穿了念初的全身!他仿佛能“看”到一股沉靜而厚重的力量,順著爸爸的指尖,注入那條光滑的木痕,再順著那木痕,注入他左手指尖那道深紅的疤痕“根”處!他疤痕深處那絲微弱的暖意,在這一刻驟然變得清晰、變得滾燙!仿佛被這沉默的觸踫徹底點燃!
終于,顧言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手指。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投向遠方,而是第一次,如此沉靜、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了念初的眼楮里。
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念初因震驚而睜大的眼楮。沒有慣常的審視,沒有深藏的波瀾,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暖陽穿透堅冰般的——澄澈的贊許與肯定。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刻刀落在最堅實的木心之上,帶著一種終結般的、磐石般的篤定
“根,穩了。”
根,穩了。
三個字。
如同三道驚雷,在念初小小的胸腔里轟然炸響!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緊張、茫然、忐忑!
他呆呆地看著爸爸的眼楮,看著那里面清晰無比的、不容錯辨的贊許和肯定。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狂喜、釋然、委屈和難以言喻的成就感的洪流,如同決堤的江河,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發熱,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洶涌的淚流。大顆大顆的淚珠爭先恐後地滾落,砸在他緊緊攥著的、微微顫抖的拳頭上,砸在膝蓋上那塊溫潤的木料上。他小小的身體因為強忍著嗚咽而微微顫抖,肩膀一聳一聳。
爸爸看到了!
爸爸看到了他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
爸爸看到了他笨拙的打磨!
爸爸摸到了他磨出來的光滑圓融!
爸爸說……根穩了!
他順著自己的紋路走,他把痛磨進了感覺里,他用汗水和笨拙的堅持,第一次真正地……扎穩了自己的根!
顧言看著兒子洶涌的淚水,看著他那因巨大情緒沖擊而顫抖的小小身軀,深邃的眼底,那抹暖陽般的澄澈贊許並未退去,反而如同融化的春水,變得更加溫潤。他沒有出言安慰,也沒有伸手擁抱。他只是依舊沉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座經歷了所有風雨、此刻只為見證新芽破土而沉默矗立的山岳。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那座小小的木亭在晨光中靜立,柱子底部那早已完全融入木紋的暖痕,在充足的光線下,紋理溫厚沉靜,仿佛蘊藏著不竭的力量,正無聲地呼應著屋內少年指尖那道被淚水浸潤、卻第一次真正扎下生命之根的——新生紋章。
根穩了。庭院里木紋深處沉澱的暖痕,屋內木料上稚拙卻已扎根的葉脈,少年淚水中奔涌的領悟與父親沉靜目光里流淌的肯定,在這一刻,跨越了形態與時空,在血脈的低語與守護的晨光里,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同息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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