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不再是均勻的潑灑,而是被窗欞切割成一道道斜長的光柱,帶著初醒的暖意,在客廳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柵。念初站在光柵里,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右手緊握的砂紙上。細密的顆粒摩擦著掌心,帶著一種粗糲的觸感。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面前那塊溫潤的黃楊木上。
木面上,兩副葉脈脈絡如同並肩生長的雙生樹。爸爸顧言刻下的那副,流暢深邃,骨架挺拔,充滿沉靜的掌控力。緊挨著它,是他自己昨夜刻下的那副——線條歪斜,深淺不一,但每一道刻痕的邊緣,都已被爸爸用砂紙溫柔地撫平了毛刺,顯露出一種被接納後的、笨拙卻真實的圓融。
念初沒有去看爸爸的完美。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自己那副稚拙的葉脈上。砂紙被他緊緊攥在右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伸出左手,用食指指腹旁邊相對完好的區域,極其輕微地、虛虛地按住了木料邊緣,試圖一點點穩定。
指尖敏感的疤痕接觸到微涼堅實的木面,清晰的鈍痛感和異樣感立刻傳來!他小眉頭習慣性地一蹙,但這一次,他沒有退縮,也沒有立刻尋求媽媽或爸爸的庇護。他嘗試著,如同昨夜喂弟弟時那樣,將意念沉入那道疤痕的“根”處,去感受爸爸所說的蘊藏其中的“熱力”與“承力”。
一股微弱的暖意,如同深埋地下的泉眼,似乎真的回應了他的探尋,悄然從疤痕深處滲出,輕柔地包裹住那份尖銳的不適。這暖意雖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他屏住呼吸,右手捏著砂紙,小心翼翼地、對準了自己刻下的一條歪斜側脈邊緣——那里雖然被爸爸打磨過,但在他此刻的眼中,依舊顯得不夠平滑,不夠……“承力”。
砂紙落下。
極其輕微地、順著那條歪斜刻痕的走向,摩擦起來。
“沙……”
細碎到幾乎听不見的摩擦聲響起。
砂紙顆粒溫柔卻堅定地撫過木面,撫過那條稚拙刻痕的邊緣。
一股全新的、更加清晰的阻力感瞬間從砂紙傳遞到念初的手腕!這阻力不同于刻刀切入時的尖銳對抗,而是一種更溫和、更持久的摩擦感,如同溪流沖刷著河床。砂紙下的刻痕邊緣,在顆粒的打磨下,極其緩慢地發生著細微的變化——原本就已被爸爸撫平的圓潤邊緣,變得更加光滑,木屑被更細致地打磨下來,呈現出一種更加內斂的光澤。
然而,這過程遠非輕松。砂紙與木頭持續的摩擦,需要穩定的手腕力量和持續的耐心。念初的手腕很快就感到了酸脹,那酸脹感如同細小的針,一下下刺著他昨夜用力過度的神經。更讓他煎熬的是,左手虛按著木料的食指!為了穩住木料,那一點可憐的支撐,他必須持續地、輕微地用力。指尖敏感的疤痕區域,便持續地、清晰地感受著木面那微涼而略帶粗糲的觸感!鈍痛感和異樣感如同背景噪音,持續不斷地侵擾著他的專注。
汗水,再次從念初的額角滲出,匯聚成珠,順著他緊繃的小臉滑落。他咬著下唇,小臉憋得通紅,眼神死死盯住砂紙與刻痕邊緣接觸的那方寸之地。每一次手腕的推送,每一次砂紙的摩擦,都伴隨著手腕的酸脹和指尖清晰的痛楚。那份源于“根基”的微弱暖意,在持續的不適和酸脹面前,如同風中之燭,搖曳不定,時隱時現,卻頑強地不肯熄滅。
沈星晚抱著念辰坐在稍遠處的沙發里,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影在光柱中獨自“搏斗”。她看著念初因持續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肩,看著他額角不斷滾落的汗珠,看著他左手虛按木料時那根帶著深紅疤痕的食指無意識地蜷縮又伸展……她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她下意識地想站起來,想去幫兒子擦汗,想去接過那塊木頭替他打磨,想去包裹住他那只承受著痛楚的手……
但她沒有動。
她的目光,越過兒子汗濕的背影,落在了站在陽光房門口、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顧言背對著客廳,面朝庭院。清晨的微風拂動他深色襯衫的衣角。他仿佛對身後客廳里兒子那場無聲的艱難磨礪毫無所覺,只是沉靜地望著窗外那座沐浴在晨光中的小木亭,望著亭下那株舒展著嫩綠葉片的小銀杏苗。
然而,沈星晚卻清晰地看到,丈夫垂在身側的右手,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克制,緊握成拳。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在無聲地承受著某種巨大的壓力。他沒有回頭,但那緊繃的脊背線條,那緊握的拳頭,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他並非無動于衷。他在用自己全部的自制力,克制著轉身干預的沖動,將這片磨礪的沙場,徹底交還給兒子自己。
這份沉默的克制,比任何言語的鼓勵都更加沉重,也更加震撼。
沈星晚讀懂了丈夫背影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交付。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心疼,將懷里咿咿呀呀的念辰摟得更緊了些,仿佛從幼子身上汲取著力量。她不再看兒子艱難的背影,轉而低下頭,輕輕哼起一首舒緩的搖籃曲,聲音溫柔而穩定,試圖用自己的方式,為客廳里那場無聲的磨礪一絲遙遠的、卻恆定的背景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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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沙…沙…”的細微摩擦聲、念初壓抑的喘息和沈星晚輕柔的哼唱中,緩慢得如同凝滯。
念初的右手腕酸脹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推動砂紙都變得無比艱難。左手食指持續的鈍痛和異樣感,也如同鈍刀切割,消磨著他的意志。汗水流進眼楮,帶來刺痛和模糊。有好幾次,他都想停下來,想把砂紙扔掉,想把那只痛著的手藏起來。
但每當這時,爸爸那緊握的拳頭和沉默如山的背影(即使他看不到,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存在),媽媽那遙遠卻恆定的溫柔哼唱,以及疤痕深處那始終未曾完全熄滅的、微弱的暖意,就會交織成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再次咬緊牙關。
他不再去想“完美”,不去看爸爸刻下的那副骨架。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砂紙下的那方寸之地,只剩下自己刻下的這條歪斜的刻痕邊緣。他笨拙地、固執地,用砂紙一遍遍沿著它走向摩擦,感受著木屑被更細致地打磨下來,感受著那邊緣在自己手下一點點變得更加光滑、更加圓融。
一條側脈的邊緣磨完……
換另一條……
再換一條……
手腕的酸脹已近乎麻木,指尖的痛感也變得有些遙遠。精神高度集中帶來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意識。但他依舊堅持著,如同一個固執的朝聖者,用砂紙和汗水,一遍遍撫過自己留下的稚拙痕跡。
當最後一條短小側脈的邊緣也被他笨拙卻無比認真地打磨過一遍時,念初幾乎是虛脫般地松開了砂紙。砂紙“啪嗒”一聲落在防滑墊上。他踉蹌著後退一步,背靠著冰涼的牆壁滑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浸透了後背的衣衫。他抬起顫抖的右手,手腕酸麻得幾乎沒有知覺。左手食指那道深紅的疤痕,因持續的用力按壓和摩擦,鈍痛感變得更加鮮明、更加……沉實。
他疲憊地抬起汗濕的小臉,目光投向木面上自己剛剛打磨過的那副葉脈。
晨光斜斜地照射在溫潤的木面上。
爸爸刻下的骨架依舊完美,流暢深邃。
而旁邊,他自己那副稚拙的葉脈,在經歷了這場獨自的、汗流浹背的打磨後,呈現出一種全新的面貌!
那些歪斜的刻痕本身並未改變走向,深淺依舊不一。但每一條刻痕的邊緣,都已被他笨拙卻傾注了全部心力的砂紙,打磨得更加光滑、更加圓潤!原本被爸爸初步撫平的創傷邊緣,此刻呈現出一種更加內斂、更加溫厚的質感!它們不再是依附于完美的伴生品,而是像被反復沖刷的卵石,顯露出一種屬于自身的、沉澱後的光澤與堅韌!
陽光落在那些被他親手打磨過的、光滑圓融的邊緣上,折射出柔和而堅定的微光。它們沉靜地躺在溫潤的木面上,與爸爸的完美骨架並肩而立,不再刺目,不再卑微,反而透出一種笨拙卻真實的、歷經磨礪後的——存在感與力量感!
念初呆呆地看著,胸口因喘息而劇烈起伏。巨大的疲憊感包裹著他,但看著那副在自己手下煥發出新生的稚拙葉脈,一股滾燙的、混合著巨大成就感和深沉領悟的暖流,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心底最深處奔涌而出,瞬間沖垮了所有的酸楚與疲憊!
這就是“磨”?
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汗,用自己的痛,去打磨自己的痕跡?
把“根”扎進紋路里,讓痛成為土壤,讓汗成為澆灌,最終磨礪出屬于自己的承力之處?
窗外的陽光房里,顧言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指節處因用力過度而留下的白色印記慢慢恢復血色。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那緊繃的脊背線條,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深邃的目光投向庭院里那座沉默的木亭,柱子底部那早已融入木紋的暖痕,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溫厚沉靜,仿佛在無聲地回應著屋內那場剛剛落幕的、關于“根”與“磨”的初試。暖根承露,稚拙的葉脈在少年汗水的打磨下,正艱難而堅定地,向著陽光伸展出屬于自己的第一道——堅韌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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