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庭院里最後一縷霞光也隱沒在深藍的天幕之後。念初指尖下流淌出的最後一個琴音,如同投入靜水的一顆小石子,那細微的、帶著一絲生澀卻無比虔誠的余韻,在微涼的夜氣中緩緩漾開,最終消散于老銀杏樹葉的沙沙低語里。
他依舊保持著撫弦的姿勢,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大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株在朦朧夜色中靜靜挺立的小銀杏苗。晚風拂過他汗濕的額發,也拂過小苗那兩片剛剛顯露出頑強生機的子葉。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胸腔里那顆小小的心髒,在寂靜中擂鼓般劇烈地跳動,撞擊著緊張與希冀交織的壁壘。
沈星晚和顧言站在不遠處,同樣屏息凝神。顧言的目光銳利如鷹,穿透昏暗的光線,緊緊鎖住那曾卷曲枯黃的葉尖。沈星晚則下意識地攥緊了披肩的邊緣,指尖微微發涼。
幾秒鐘的沉寂,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然後,顧言低沉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磐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看。”
沈星晚立刻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念初更是猛地往前湊了湊,小鼻子幾乎要踫到小苗那縴細的睫稈。
在庭院地燈微弱而柔和的光暈下,那片曾經是整株小苗病痛最顯眼標志的枯黃卷曲葉尖邊緣,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再次舒展開了一絲!那細微的動作,仿佛一個沉睡的生命在深度麻醉後,終于艱難地、試探性地動了一下指尖。卷曲的邊緣被無形的力量輕柔地撫平了一點點,枯黃依舊,但先前那種令人心頭發緊的干硬、脆弱的死寂感,正被一種極其細微的、帶著水潤光澤的柔軟所取代!這種變化極其微弱,若非全神貫注地盯視,幾乎難以察覺。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如同黑夜盡頭掙扎著探出的一線熹微。
“它听到了!” 念初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壓抑在喉嚨深處,像是怕驚醒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回應。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爸爸,又看向媽媽,那雙被淚水洗過、又被希望重新點燃的大眼楮里,爆發出璀璨奪目的星芒,混合著巨大的驚愕和失而復得的狂喜,“爸爸!媽媽!它听到了我的琴聲!它在變好!真的在變好!”
巨大的沖擊讓小小的身體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放在腿上的古琴琴身,指尖觸踫到那溫潤光滑的木紋,仿佛從中汲取到了某種支撐的力量。就在他指尖觸及琴木的瞬間,一直沉默凝視著兒子的顧言,瞳孔驟然一縮!
在庭院地燈斜斜照來的昏黃光線下,在念初微微低垂的後頸發際線邊緣,那枚小小的、形如初生藤蔓的印記,似乎極其短暫地、極其微弱地,掠過了一絲溫潤的碧色流光!那光芒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仿佛只是光線在汗濕皮膚上的一次調皮折射。
顧言的心頭猛地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流瞬間沖撞過他的胸膛,帶著某種古老而隱秘的共鳴。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重新落回那株正頑強復甦的小苗上,寬厚的手掌卻悄然緊握成拳,指節微微泛白。有些東西,不需要言語,它就在血脈深處,在根須相連的泥土之下,無聲地呼應著。
沈星晚沒有察覺丈夫那瞬間的異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兒子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巨大喜悅和那株小苗確鑿無疑的復甦跡象所攫獲。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將念初連同他懷里的古琴一起,緊緊擁入懷中。她的臉頰貼著兒子溫熱的、帶著汗水和激動淚水的額角,聲音哽咽而溫柔“是,念初,它在听!它在努力!它听到了你的心!”
這一夜,念初睡得極不安穩。夢境光怪陸離,一會兒是小苗枯黃的葉子簌簌掉落,一會兒又是它舒展著嫩葉在琴音中歡快起舞。他幾次迷迷糊糊地醒來,第一反應就是赤著腳跑到窗邊,借著庭院地燈微弱的光線,努力分辨樓下那小小的一團暗影是否安好。每一次,看到那模糊卻挺立的輪廓,他砰砰亂跳的心才稍稍回落,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安心感,重新爬回床上。
晨光再次慷慨地灑滿庭院。念初幾乎是沖出房門的,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好,就撲到了小苗邊。
清晨的陽光清澈明亮,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每一個細節。眼前的小苗,雖然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孱弱,兩片子葉也遠未恢復往日那種飽滿舒展的姿態,但那種令人絕望的萎靡枯敗氣息,已經徹底消散了!最顯著的,是那片卷曲的葉尖,它真的舒展開了!枯黃的範圍似乎並沒有縮小多少,但邊緣已經變得柔軟,不再是那種一踫即碎的干枯,甚至在那枯黃的底色上,隱隱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新生葉脈的淺淡脈絡紋路!整片葉子雖然依舊低垂,但那種低垂不再是絕望的塌陷,而更像是一種積蓄力量的休憩,一種大病後需要時間恢復元氣的虛弱姿態。
“它活過來了!”念初的聲音帶著晨露般的清亮和巨大的肯定。他伸出小手,這一次,不再是帶著恐懼的試探,而是充滿憐惜的、極其輕柔地觸踫了一下那片舒展開的葉尖邊緣。指尖傳來的觸感,是柔軟的,帶著生命韌性的,不再是昨日那種令人心碎的脆弱。他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心頭幾天的沉重憂慮全部呼出,小小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燦爛笑容,那笑容比初升的陽光還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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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桌上,氣氛輕松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念初嘰嘰喳喳地描述著小苗的變化,大眼楮里光彩熠熠。念星雖然不懂,但也跟著哥哥咿咿呀呀地“苗!苗!”叫著。沈星晚含笑听著,不時給孩子們添上溫熱的牛奶。顧言安靜地吃著,目光偶爾掠過念初興奮的小臉,眼底深處是難以察覺的、如大地般沉靜的欣慰。
飯後,念初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拿出他的水彩筆和畫紙,而是 跑進了陽光房。角落里,那件為小苗定制的小木亭構件已經基本完工,光滑的立柱,精巧的榫卯結構,微微上翹的亭角,只差最後一步——將顧言親手打磨、念初也參與磨光的那幾根支撐柱與頂蓋完美地組裝起來。
念初伸出小手,珍惜地撫摸著那光滑圓潤的木料,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和爸爸留在上面的溫度與專注。他抬頭看向隨後走進來的顧言,小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爸爸,我們給小苗把‘傘’撐起來吧?太陽…可能會很厲害的。” 他想起自己畫紙上那株在陽光下“葉子高興”的小苗,也想起了小苗生病時蔫蔫的樣子。陽光,有時也是需要遮擋的溫柔利刃。
顧言看著兒子眼中那份經過風雨洗禮後更加清晰的守護決心,點了點頭“好。”
父子倆合力,將木亭的部件小心地搬到庭院里,放在小苗旁邊。顧言負責最關鍵的組裝和固定,念初則充當小助手,遞工具,扶著構件,小臉上滿是參與重大工程的興奮與嚴肅。當最後一根念初親手打磨的柱子穩穩嵌入頂蓋的榫卯,顧言用特制的小木槌輕輕敲擊固定,一座小巧玲瓏、古樸可愛的木亭便穩穩地立在了小苗旁邊。亭頂投下的一片小小蔭蔽,正好將小苗孱弱的身軀溫柔地籠罩其中。
念初退後兩步,看著自己的小苗在這座他參與建造的“房子”下安然靜立,一種混合著保護欲和成就感的暖流瞬間溢滿了小小的胸膛。他立刻跑回屋,拿出了他的水彩筆和畫紙。
這一次的畫,他畫得格外細致,也格外不同。畫面中央,依舊是那株帶著病後痕跡(他用灰綠和淺枯黃表現)但姿態已顯舒展的小苗。而在小苗上方,他第一次畫出了一個立體的、有頂有柱的物體——他筆下的小木亭!雖然結構比例有些稚拙,但亭頂的弧度、支撐柱的筆直,甚至亭子投下的那片小小陰影(他用淺淺的灰色涂抹),都被他努力地表現了出來。亭子旁邊,他還畫上了一張小小的古琴,琴弦被涂成了溫暖的亮黃色,幾道柔和的、波浪形的黃色線條,從琴弦上流淌出來,輕柔地環繞著下方的小苗。
畫完,他想了想,在畫的右下角,用盡了全力,寫下了他能寫出的最工整的字“小苗的家和傘。還有…念初的琴聲。” 他畫不出那種無形的溫暖力量,但他用琴弦和流淌的線條,記錄下了他心底最真實的感受——是琴聲,是他心底那份焦灼的守護願望化作的旋律,和他的汗水、爸爸的“手術”一起,拉住了小苗下滑的生命。
沈星晚看到了這幅畫。她沒有立刻拿出相機拍照,而是心中一動,轉身走進了儲藏室。片刻後,她捧著一個細長的、同樣包裹著柔軟絲絨的琴囊走了出來。
“念初,”她走到兒子身邊,將琴囊遞給他,“打開看看。”
念初好奇地接過來,拉開絲絨琴囊的拉鏈。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張琴,比他練習的那張兒童琴稍大一些,形制更為古樸優雅。琴身線條流暢,木色溫潤深沉,透著一股歷經歲月的沉靜光華。最引人注目的是琴身靠近岳山處,瓖嵌著一小片深褐色的、紋理極其致密美麗的木料,那紋理如同流動的琥珀,又似凝固的時光。
“這是爸爸的古琴。”沈星晚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溫柔的莊重,“是爸爸的老師傅,用一棵很老很老的銀杏樹的木頭做的。那片深色的木頭,就是那棵老銀杏樹的一部分。”
念初的小嘴微微張開,驚訝地看著琴身上那片深色的木頭,又看看陽光下庭院里那棵巍峨的老銀杏樹,再看看自己小苗旁邊那座嶄新的小木亭,最後,目光落回自己畫紙上那個同樣由木頭做成的小亭子。一種奇異的、宏大的連接感,像電流一樣瞬間貫穿了他小小的身體!
老銀杏樹…爸爸的琴…小苗的新家(小木亭)…自己畫上的亭子…還有自己那不成調的琴聲…
所有的點,在這一刻被無形的線串聯了起來!木頭,琴聲,守護…它們來自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卻都指向同一個源頭——生命,以及守護生命的心意!
他伸出小手,極其珍惜地、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敬畏,輕輕撫摸著琴身上那片深褐色的銀杏木瓖嵌。指尖傳來的觸感溫潤、堅實,仿佛能觸摸到那棵不知名老樹深埋的年輪,感受到它在無數個春秋里默默積蓄的力量。這力量,如今化作了爸爸指尖流淌的深沉樂章,也化作了此刻他掌心下的溫暖慰藉。
“爸爸的琴…也是銀杏樹做的?”念初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琴中沉睡的古木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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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顧言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寬厚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兒子撫摸著琴身的小手上,也覆蓋住了那片深褐色的木紋。他的掌心溫熱而有力。“每一棵樹,每一件用心做出來的東西,都帶著做它的人的心意,也帶著它自己從土地里帶來的力量。”他深邃的目光看著兒子,也仿佛穿透了琴身,看向更悠遠的過往,“你為小苗彈琴,你的心意,加上這木頭里老樹的心意,還有爸爸的心意…很多很多的心意疊在一起,土地會知道,小苗也會知道。”
念初仰著小臉,看著爸爸的眼楮,又低頭看看掌心下那片深褐色的木紋,再看看陽光下小木亭投下的那片小小蔭蔽。他小小的胸膛里,那幅無形的“大地圖”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遼闊。他不僅看到了自己守護的小苗這一個點,更看到了連接著這個點的、無數條來自過去、來自大地深處的溫暖根須。
他小心翼翼地將爸爸的古琴重新裝回絲絨琴囊,拉好拉鏈,像守護一件稀世珍寶般抱在懷里。然後,他拿起自己那幅畫,走到小苗和它的小木亭旁邊,蹲下身,將畫紙平整地鋪在旁邊的草地上,讓畫上的小亭和琴聲的線條,與眼前真實的景象靜靜相對。
風很輕,陽光溫暖。老銀杏樹的枝葉在頭頂沙沙作響,仿佛在吟誦一首無聲的古老歌謠。念初安靜地蹲在那里,小小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沉靜而專注。他看著畫紙,看著小苗,看著木亭,也看著懷里抱著的、裝著爸爸古琴的琴囊。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根須,那些來自不同時間的心意,在此刻的陽光下,在他小小的心田里,悄然纏繞、融合,無聲地向下扎得更深,也向上,孕育著更加堅韌的守護力量。暖壤承印,弦音繞梁,而生命的圖景,在稚嫩與古老的交匯處,正勾勒出下一筆生長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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