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的余波如同瀕死巨獸最後的喘息,在崩塌的地下空間里久久回蕩。億萬噸的岩石與泥土從破碎的穹頂轟然砸落,煙塵與冰屑、慘綠的玄陰死氣碎片、暗金色的地脈能量亂流,混雜成一片末日般的渾濁風暴,瘋狂肆虐。
上官乃大立于這毀滅漩渦的中心。他周身流轉的混沌光華如同一層堅韌的壁障,將砸落的巨石、狂暴的能量亂流盡數排開。他像一塊定海神石,任憑風暴滔天,巋然不動。然而,這份不動如山的表象下,是翻江倒海般的虛弱與劇痛。混沌金丹在識海深處懸停,原本那仿佛能熔煉諸天的熾烈光芒,此刻變得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黯淡了許多。每一次光芒的微弱閃爍,都帶來經脈撕裂般的劇痛,仿佛金丹本身也布滿了細密的裂紋。淡金色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角溢出,每一次輕微的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內腑,帶來火辣辣的灼痛。
他冰冷銳利的目光,穿透翻滾的煙塵與密集墜落的巨石雨,死死鎖定在岩壁之上那個巨大的凹陷深坑之中。
坑底,一片狼藉。破碎的玄冰閃爍著不祥的慘白光澤,扭曲的金屬碎片散落其間。玄陰上人那曾經不可一世的身影,此刻蜷縮在坑底,被厚厚的塵埃與冰礫覆蓋。他身上的玄黑法袍早已成了襤褸的布條,沾滿了紫黑色的污血和泥土。那張曾如嬰兒般紅潤的臉龐,此刻灰敗如死尸,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碎裂。眉心那道深紫色的豎痕,徹底撕裂開來,變成一道猙獰的傷口,粘稠的、散發著腐朽惡臭的紫黑色液體從中汩汩涌出,染污了他雪白的長須。
那雙曾令李崇煥等人靈魂凍結的漩渦之眼,此刻失去了所有的高高在上與漠然掌控,只剩下蝕骨的怨毒、難以置信的恐懼,以及被螻蟻重創後的無邊暴怒。他周身的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跌落,紫府後期那浩瀚如淵的法力波動已然消散殆盡,只剩下微弱、紊亂、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慘綠死氣在斷斷續續地逸散。每一次試圖凝聚法力的嘗試,都讓他口中再次噴涌出夾雜著內髒碎塊的污血。
他道基已毀,紫府重創,曾經傲視一方的修為,十不存一!徹骨的寒意與毀滅性的混沌破滅之力,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殘破的軀體和神魂深處瘋狂肆虐、蠶食。
“ … …”玄陰上人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嘶啞喘息,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遠處那道混沌光華籠罩的身影上,“小…輩…毀我道場…壞我道基…此仇…不共…戴天…”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充滿了傾盡三江之水也洗刷不淨的恨意。
上官乃大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唯有冰冷的鋒芒更盛。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金丹傳來的陣陣虛弱感,混沌光華微微一閃,身形已如鬼魅般出現在深坑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坑底垂死掙扎的仇讎。
“老狗,滋味如何?”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極地的寒風,帶著終結的凜冽,穿透了崩塌的轟鳴,“當年你為一己之私,屠戮我上官氏滿門,可曾想過今日?”
玄陰上人掙扎著想抬起頭,眼中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出。
上官乃大不再看他。他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戰場。遠處,李崇煥掙扎著從一堆碎石中爬起,渾身浴血,形容狼狽,但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劫後余生的狂喜和對上官乃大無以復加的敬畏。幾個幸存的護衛也呻吟著,艱難地試圖爬起,望向他的眼神如同仰望神只。
“李兄,此地不宜久留,速帶人離開。”上官乃大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清晰地傳入李崇煥耳中,“玄陰老狗雖廢,此地地脈已毀,崩塌在即。”
李崇煥渾身一震,強忍著傷痛,嘶聲回應︰“是!多謝上官兄救命大恩!我等…這就走!”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招呼還能行動的護衛,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朝著尚未完全坍塌的通道口奔去。
上官乃大最後看了一眼坑底那只剩下怨毒喘息的身影,確認其再無威脅。他不再停留,周身混沌光華猛地一漲,化作一道略顯黯淡但速度依舊驚人的流光,逆著崩塌墜落的亂石洪流,瞬間沖出了那末日般的地下空間。
身後,是玄陰上人那充滿無盡怨毒與絕望、如同九幽厲鬼般的嘶嚎︰“上官乃大…本座…詛咒你…永墮…混沌…不得…超生!!!”
嘶嚎聲很快被更加猛烈的山體崩塌轟鳴徹底淹沒。
……
萬里之外,層巒疊嶂之間,雲霧縹緲。一座古老的山寺靜靜矗立。青灰色的石牆爬滿了歲月的苔痕,琉璃瓦在稀薄的陽光下流淌著沉靜的光澤。沒有恢弘的殿堂,沒有繚繞的香火,只有一種沉澱了萬載的孤寂與蒼茫。古剎仿佛已與這方山岳融為一體,亙古長存。山門上方,一塊非金非木的匾額懸著,歷經滄桑,字跡卻依舊清晰有力,透著一股鎮壓萬古的厚重氣息︰
鎮獄禪林。
一道略顯黯淡的混沌流光,無聲無息地穿透了山門處那層肉眼難辨、卻足以隔絕紫府修士窺探的古老禁制,落在禪林深處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中。
院中只有一座古樸的石殿,殿前,一株虯枝盤結、葉片如墨玉雕琢般的古松靜靜佇立。樹下,一方青石打磨的棋枰,兩只石凳。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的老僧,正閉目盤坐于一只石凳上。他面容清 ,皺紋深刻得如同山岩的溝壑,每一道都仿佛鐫刻著歲月與智慧。老僧身上沒有絲毫法力波動逸散,氣息沉靜得如同院中那塊不起眼的青石,又仿佛是整個古剎、乃至這片山岳的根基所在。
混沌流光散去,上官乃大的身影顯現出來。他臉色依舊蒼白,嘴角殘留著未擦淨的金色血痕,氣息虛浮不定,體內的混沌金丹光芒暗淡,遠不復撕裂玄陰殿時的熾盛。然而,他周身那股經歷生死搏殺、斬滅強敵後磨礪出的無形銳氣,卻如同出鞘的神劍,鋒芒畢露,隱隱攪動著院中沉凝的空氣。
他走到老僧面前,沒有言語,只是深深一禮,動作間帶著對師長的敬重,也帶著歷經血火後的沉凝。
老僧緩緩睜開了眼楮。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楮?初看渾濁,如同蒙塵的古井,再細看,卻仿佛包容了星河的運轉,承載著大地的脈動,深邃得能容納萬物,平靜得能平息萬古波濤。這雙眼楮落在上官乃大身上,瞬間穿透了他強撐的平靜外表,清晰地映照出他體內黯淡的金丹、受損的經脈、以及那尚未平息的破滅意志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回來了?”老僧的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如同山澗流淌的清泉,卻奇異地撫平了上官乃大心中翻騰的殺伐之氣。
“是,師尊。”上官乃大直起身,聲音沉穩,“玄陰上人,道基已毀。”
老僧臉上無喜無悲,只是微微頷首︰“玄陰噬魂,根基在‘九幽玄冰棺’與地脈死穴。你引地脈元力,以混沌破滅之道擊其本源,釜底抽薪,破得其所。”他仿佛親眼目睹了那驚天動地的一戰,語氣平淡地陳述著。“地書殘片之‘承載’意蘊,用得尚可,然借力過猛,金丹有損。”
“弟子明白。”上官乃大低頭應道。師尊一眼看穿他強行引動地脈元力的後果。
老僧的目光再次落在上官乃大身上,這一次,停留得更久,仿佛在審視一件剛剛淬火、鋒芒畢露卻仍需打磨的利器。那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血肉骨骼,直抵他識海深處那顆光芒黯淡卻依舊散發著破滅氣息的混沌金丹。
“此戰,你破玄冰殿,毀玄陰道基,混沌破滅之道,鋒芒初綻,裂帛開天,其勢已成。”老僧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奇異的韻律,仿佛在闡述某種天地至理,“然……”
他微微一頓,那深邃如星海的目光,陡然間變得如同實質,仿佛蘊含著萬鈞山岳的重量,又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體內混沌金丹,雖蘊藏破滅造化之機,卻如懸于九天之冷月,清輝雖盛,終究孤寒。其力至剛至猛,摧枯拉朽,然剛極易折,猛則難久。你只知破滅,不知生發;只曉終結,未悟循環;只握混沌之‘力’,未感混沌之‘意’。金丹之內,唯余斗戰殺伐之戾氣,不沾半點人間煙火之溫潤,不染一絲紅塵百態之紛繁。”
老僧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上官乃大的心神之上。
“此乃有缺之丹,無根之道。若一味追求破滅之威,終有一日,金丹必因戾氣反噬而崩,混沌之力亦將失控,反噬己身,重則身化混沌塵埃,輕則永墮殺劫,淪為只知毀滅的兵刃。”
上官乃大心神劇震!師尊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識海中炸響。他回想起撕裂玄陰殿時那毀天滅地的暢快,回想起混沌光刃破滅規則的無上意志,那力量確實強大無匹,酣暢淋灕。但此刻被師尊點破,他才猛然驚覺,那股力量深處,似乎真的缺少了什麼。就像一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寒氣逼人,卻少了劍鞘的溫養與收斂,少了持劍者對劍本身的體悟與情感。它冰冷、純粹、高效,卻也…空洞?
那“承載”與“守護”的古老意志,來自地書殘片,是借來的,並非他金丹本源所生。他自身的混沌金丹,內核依舊是破滅!
“那…弟子該如何?”上官乃大抬起頭,眼中銳利鋒芒之下,第一次出現了對前路的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他以為斬滅玄陰,道途便是一片坦蕩,從未想過自己引以為傲的力量本源,竟潛藏著如此致命的缺陷。
老僧的目光轉向山門之外,望向那雲海之下、凡塵俗世的方向,眼神平和而遼遠。
“下山去吧。”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斷。
上官乃大微微一怔。
“去那紅塵俗世,走一遭。”老僧繼續說道,“褪去仙光,隱去法力。以凡俗之身,入凡俗之境。去食人間煙火,去歷生老病死,去觀愛恨情仇,去嘗悲歡離合。去看那市井百態,蠅營狗苟;去看那朱門酒肉,路有凍骨;去看那痴男怨女,離合悲歡;去看那忠奸善惡,因果輪回。”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上官乃大身上,那深邃的眼底,仿佛蘊含著整個凡塵的縮影。
“混沌者,非僅破滅虛無,亦孕萬物生發。其意浩瀚,包羅萬象。紅塵萬丈,人心百態,正是混沌最細微、最鮮活之演繹。你所缺的那一絲‘煙火’,那一縷‘溫潤’,那一份對‘生’的體悟,不在九天之上,不在洞府之中,唯在人間煙火鼎沸處,唯在凡夫俗子悲歡里。”
“去渡你的劫。”老僧的聲音最終化為一道清晰的旨意,如同古剎晨鐘,敲定了上官乃大未來的路途,“不歷紅塵百劫,不嘗人間至味,不悟眾生悲喜,你之混沌金丹,終難圓滿,難承大道之重。此劫渡得,則破滅生發圓融一體,金丹自成天地;渡不得,便如那無根浮萍,縱有裂天之威,終將消散于混沌亂流。”
上官乃大默然。山風穿過古松的墨玉枝葉,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古老山岳的嘆息。他體內的混沌金丹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宿命的牽引,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那黯淡的光芒中,仿佛有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塵埃在緩緩沉澱。
良久,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沉凝,再無半分疑惑︰“弟子…謹遵師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