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生,這里有個字寫錯了。\"
孔夫子有時會指出他故意留下的錯誤。
\"是...是學生疏忽了,下次一定注意。\"
楊靈總是低著頭,聲音細弱,帶著恰到好處的慚愧。
孔夫子起初挑剔,後來見他沉默寡言、任勞任怨,字又確實比其他人強太多,也就默許了他的存在,只當是個落魄的、有些呆氣的抄書匠。
隔壁的王嬸是個熱心腸又有些聒噪的中年婦人,丈夫在鹽場做工,家里有兩個孩子。
起初,她總想給這個\"可憐\"的年輕鄰居送點咸菜、窩頭,或者探听他的來歷。
\"楊先生,吃飯了沒?我這里有剛蒸的窩頭,還熱乎著呢!\"
王嬸會隔著院牆喊道。
楊靈每次開門,都只開一條縫,露出半張臉,眼神低垂,聲音細弱蚊蠅。
\"多謝嬸子...不用了...我...我吃過了。\"
\"那你老家是哪里的?怎麼一個人跑這麼遠?\"
王嬸繼續關心地問。
\"老家...遭了災...都...都沒了。\"
楊靈的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戚和不願多談的抗拒。
幾次之後,王嬸的熱情也被這堵無形的牆擋了回去,只在背後跟人嘀咕。
\"東頭那小楊啊,人是好的,就是性子太悶,怕是被災嚇破了膽咯。\"
久而久之,鎮上的人習慣了有這麼一個影子般的\"楊樹\",他如同小鎮背景里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存在,但無人真正在意。
楊靈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間光線昏暗的屋子里。
他從不點燈熬油,只在自然光線下看書——看的是從私塾借來的、最尋常的《三字經》、《千字文》,或者一些凡俗的地理志怪。
他的眼楮盯著書頁,眼神卻空洞,思緒早已飄遠。
他在腦海中反復推演著逃出九陰九陽宗時的每一個細節,推演著玉蟾老祖的傷勢程度、可能的追蹤手段、邪宗內部的動向。
他在識海中一遍遍模擬著符咒的運用,尤其是狗符咒的極限和恢復情況——擋下化神一擊,消耗遠超想象。
他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機器,在絕對的靜默中,進行著外人無法想象的復雜計算和推演。
窗外的日升月落,院中草木的枯榮,隔壁孩童從出生到蹣跚學步的咿呀聲...這些凡塵的煙火與生命的律動,仿佛都與他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無法觸及他的核心分毫。
五年後,楊靈平靜地續交了租金。
王木匠的兒子接了父親的班,成了新的房東。
王嬸家的小兒子已經能滿街跑了,見到楊靈會怯生生地叫一聲\"楊叔叔\"。
楊靈去續租時,王木匠的兒子只是收了錢,在賬簿上記了一筆,對這個沉默的租客並無太多關注。
十年後,私塾的老夫子去世了,換了個更年輕的秀才。
楊靈依舊在抄書,新秀才對他這個\"老抄書匠\"還算客氣。
王嬸的丈夫在一次去鹽場做工時摔傷了腿,家境更加困頓,也沒了當初探听鄰居的閑心。
二十年後,楊靈的外貌在凡人眼中變化不大,只是氣質更顯沉郁。
他借口身體不適,減少了抄書的量。
鎮上開始有人議論\"東頭的楊先生怎麼好像一直沒怎麼老?\"但很快被生活的重擔和新的流言淹沒。
他適時地\"病\"了一場,臥床月余,再出現時顯得憔悴蒼老了些,議論也就平息了。
三十年後,王嬸成了王婆婆,頭發花白,背也駝了。
她偶爾看到楊靈佝僂著背去買米,會嘆息一聲。
\"唉,楊先生也是個苦命人,看著身子骨也不太好了...\"楊靈听著,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四十年後,小鎮的人換了一茬。認識\"楊樹\"的老人越來越少。
他更像一個活著的背景板。他開始更頻繁地\"生病\",深居簡出。
但每一次出門,他渾濁老邁的眼神深處,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光,投向西方——望海角的方向。
第四十七年,初冬
石橋鎮一如既往地蕭瑟。
寒風卷著沙礫,抽打著土黃色的牆壁。
楊靈推開院門,身形似乎比以往更加佝僂,穿著一件打著補丁的舊棉襖,步履蹣跚地走向雜貨鋪。
錢三已經死了三年,現在看鋪子的是他的兒子,一個同樣精于算計的中年人。
楊靈買的東西依舊是最簡單的幾樣,付錢時依舊是那副拘謹困窘的模樣。
回到小院,關上那扇隔絕了四十七年風沙的木門。
他直起了腰,眼中偽裝的老態和渾濁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走到牆角,挖開一塊松動的地磚,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
里面是幾塊成色極好的靈玉,一些凡俗的金銀,以及一張繪制在某種堅韌獸皮上的、標記著星路軌跡的簡陋海圖——這是他在這漫長歲月里,通過零碎信息和自身推演,一點點拼湊出的關于瀚海舟停靠點的最可能位置。
他換上包袱里一套同樣陳舊但干淨利落的布衣,將靈玉和金銀貼身藏好。
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囚禁了他四十七年、也庇護了他四十七年的土屋小院,眼神沒有絲毫留戀。
推開院門,寒風撲面。
他再次彎下腰,步履蹣跚,像一個被生活壓垮的老人,慢慢融入石橋鎮黃昏的暮色與炊煙之中,朝著鎮外那條通往西方、最終指向\"望海角\"的荒涼土路走去。
身後,小鎮的燈火次第亮起,昏黃溫暖,映照著凡人瑣碎而堅韌的悲歡。
無人知曉,這個被他們喚作\"楊樹\"的沉默租客,曾經歷過怎樣的血雨腥風,又背負著何等驚人的秘密。
他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石橋鎮,離開了這處藏身的凡塵煙火,朝著那決定生死的瀚海舟,踏上了最後一段旅程。
風沙很快掩去了他離去的足跡,也掩去了關于\"楊樹\"的一切。
石橋鎮的日子,依舊像那渾濁的河水,緩慢而沉重地流淌著,仿佛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只有那間再次空置下來的土坯小院,在寒風中沉默著,等待下一個不知名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