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若雪攥著紙條的手又緊了幾分,蠟封邊緣的毛刺扎進掌心,疼得她睫毛直顫。\"赴死約......\"她聲音發啞,尾音裹著十年未散的哽咽,\"阿爹走的那晚,我守在床前。
他攥著我的手說"要像織機吃線那樣咬住命",可他自己......\"
顧承硯伸手覆住她發顫的手背,指腹輕輕摩挲那道被蠟刺出的紅痕。
他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比尋常低些,像浸了晨露的桑葉——這是甦若雪每回翻舊賬冊時都會有的生理反應,十年前父親暴斃的陰影,早刻進了她的血脈里。\"若雪,\"他放輕聲量,像怕驚散了她眼底的霧,\"你昨夜在織機前解出的反梭震頻,與這銀簪上的刻痕、箱底銅扣里的密信,是同一條線。
你阿爹不是留你謎語,是在考你火候——他要確定,顧家綢莊的少東家,和甦家女賬房,能接住這團火。\"
窗外突然傳來青石板上急促的腳步聲。
青鳥跑得兩頰泛紅,粗布短打浸著汗,懷里還攥著半卷泛黃的舊報紙︰\"顧先生!
按您說的查了近十年滬上織梭相關的案子,甦州那邊有眉目了!\"他把報紙攤在木桌上,指節重重叩在一則訃告上,\"1931年秋,甦州瑞錦坊的陳掌櫃,報上寫"心疾暴斃",可老匠頭偷偷說,陳掌櫃死前那夜在修一台老織機,機身上有半枚斷梭刻痕——和甦小姐銀簪上的,像一個模子扣的!\"
甦若雪猛地直起腰,銀梭簪在鬢邊輕晃。
她湊近看那訃告,泛黃的紙頁上\"陳敬之\"三個字突然模糊,十年前父親咽氣前攥著她手腕的力道,突然又清晰起來。\"阿爹......阿爹常說"織機有魂,梭子有靈",原來他說的靈,是這些人?\"
顧承硯的拇指在報紙邊緣緩緩劃過。
現代經濟系教授的記憶里,近代民族工業史上那些\"意外\"死亡的織匠、染師、機修工,此刻突然連成了線——他們都曾在《申報》上登過織坊招徒啟事,都在死前三個月改良過織機,都留下過\"心疾墜河失火\"的官方死因。\"斷梭會,\"他低低念出這個在甦父舊賬冊里若隱若現的名字,\"不是江湖幫派,是傳承織技的暗線。
你阿爹是線頭,陳掌櫃是線結,他們用斷梭刻痕傳信,用暴斃作掩護,把改良織法藏在機軸里、梭子芯里、甚至染缸的火候里。\"
他抬眼看向甦若雪,她眼底的霧正在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燒得極旺的小火苗——那是十年前他初見她時,在甦家祠堂里見過的光。
那時她跪在父親靈前,把算錯的賬冊一頁頁重算,算盤珠子磕得比哭腔還響。\"所以這"赴死約",\"他指尖點了點桌上的密信,\"是你阿爹在告訴你︰該去接線頭了。\"
青鳥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顧先生,王總管今個兒在染坊轉了三趟,盯著新織的雲霧青看了半柱香,走的時候踫翻了染缸,靛藍水濺了他半條褲腿。\"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王慎言,恆裕隆派來的\"機務總管\",來顧家綢莊三年,把老織坊的織機型號、染缸容量摸得門兒清。
前兩日他還笑著說\"顧少東家的新紋樣有靈氣\",可昨夜廣生洋行技工暴斃的消息,該是戳到他痛處了——那些日商買通的內鬼,最怕的就是顧家真的摸透了\"震頻調梭\"的門道。
\"去庫房取兩匹雲霧青,\"顧承硯對青鳥道,\"就說王總管染髒了衣裳,送他做件新長衫。\"他轉向甦若雪時,眼底浮起層冷霜,\"你今夜謄抄《七夜心訣》,記得把"三更震頻如蕉雨"那一段,寫得重些。\"
月上柳梢頭時,顧家後宅的賬房仍亮著燈。
甦若雪把門關得只剩條指縫,案頭銅燈的光漏出去,在青石板上投出個搖晃的菱形。
她鋪開桑皮紙,筆鋒蘸了松煙墨,小楷在紙上洇開︰\"一更震如蟬鳴起,梭走七分留三分......\"
窗外傳來瓦礫輕響。
甦若雪的筆尖頓住。
她垂眸盯著紙頁上未干的墨跡,耳力卻像織機吃線般,把四周的響動一絲絲抽出來——是布鞋碾過青苔的聲音,是粗布袖口擦過磚牆的 ,是喉結滾動時極輕的吞咽聲。
王慎言貼著牆根挪到窗下。
他望著賬房里那道剪影,喉結又滾了滾。
顧承硯最近總往老織坊跑,今天還讓青鳥查十年前的舊案,定是發現了他暗中傳給恆裕隆的偽譜有問題。
只要拿到顧家新織法的核心,他就能......
剪影突然抬起手,筆鋒在紙上重重一頓,墨跡暈開個小團。
甦若雪的聲音飄出來,比平日低些,像怕被風卷走︰\"......三更震頻起,如雨打芭蕉,此時換梭,不可急。\"
王慎言的呼吸驟然粗重。
他伸手去推窗,窗欞卻紋絲不動——顧家賬房的窗,從里到外都釘著銅條。
他繞到門前,指尖剛踫上門閂,就听見屋里傳來紙頁翻動的脆響。
\"四更震如潮......\"甦若雪的聲音又響起來,這回多了絲清冽,像浸了井水的竹片。
王慎言的後背貼上門板。
他摸出懷里的鐵絲,正欲捅門閂,後腰突然抵上塊硬邦邦的東西——是牆根的磚縫里凸出來的鐵釘。
他驚得縮了下,手肘猛地撞在門側的筆架上。
筆架搖晃的聲響在夜里格外清晰。甦若雪的話音戛然而止。
王慎言僵在原地,看著門里的燈光晃了晃,投在地上的影子緩緩轉了過來。
王慎言的後頸瞬間沁出冷汗。
他看著門內那道剪影轉過臉來,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正照在甦若雪眼尾——那里有顆淺褐色的小痣,平日總被垂落的發絲遮住,此刻卻像枚淬了冰的細針,直扎進他心里。
\"王總管深夜至此,\"甦若雪的聲音像浸了臘月的井水,\"可是為父親遺稿?
明日我便整理完畢,可送恆裕隆參閱。\"她指尖捏著半卷未寫完的《七夜心訣》,松煙墨在宣紙上洇出深褐的痕,倒像是誰在紙頁上滴了血。
王慎言喉結動了動,勉強扯出個笑︰\"甦小姐多心了,我......我是來取前日落在賬房的茶盞。\"他的布鞋尖在青石板上蹭了蹭,蹭起星點泥屑——方才躲在牆根時,染坊的靛藍水還在褲腳洇著,此刻混著冷汗,黏糊糊地貼著腿肚子。
甦若雪盯著他褲腳那片靛藍,突然笑了︰\"王總管的茶盞,倒比染缸還金貴。\"她起身推開半扇門,燭火映得她眉峰微挑,\"既是來取茶盞,便請進。\"
王慎言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他望著門內案幾上那盞青瓷茶盞——正是他前日故意留下的,此刻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像塊等著他跳進去的冰。\"不、不勞甦小姐,\"他倒退兩步,鞋底碾過方才踫倒的筆架,一支狼毫筆骨碌碌滾到他腳邊,\"天晚了,我明日再來。\"話音未落,他已轉身往院外走,廣生洋行發的牛皮靴跟敲在青石板上,比心跳還急。
賬房的門\"吱呀\"一聲合上。
甦若雪望著王慎言踉蹌的背影,指尖輕輕叩了叩案頭銅燈——這是她與顧承硯約好的暗號。
梁上薄銅片微微震顫,將方才的對話與腳步聲,通過預先埋下的竹管,傳到隔壁暗室。
顧承硯正俯身盯著案頭的聲波圖譜,听見銅片傳來的響動,唇角勾起抹冷意。
青鳥捧著茶盞立在他身側,剛復述完王慎言的話,他便冷笑出聲︰\"他倒會找由頭。\"指節敲了敲桌上那本墨跡未干的《七夜心訣》,\"若雪謄的這版,"三更震頻如蕉雨"被我改了三個震點。
按這走梭,織機第七夜經線必斷——他以為拿到的是真譜,實則是給恆裕隆送的催命符。\"
青鳥眼楮一亮︰\"那王慎言今夜......\"
\"他憋不住。\"顧承硯抽出張地圖,在甦府後院位置畫了個圈,\"去叫老匠頭,在後院埋二十根空心竹管,管口朝地,管身刻蟬翼紋。\"他抬頭時,目光穿過暗室小窗,落在甦府方向的老槐樹上,\"王慎言方才听見若雪念"四更震如潮",必然懷疑真譜藏在地底。
竹管灌風,能吹出千蟬齊鳴的動靜——當年甦伯父用這法子藏改良織法,如今正好讓王慎言替我們"找"出來。\"
子時三刻,甦府後院的月亮像塊被揉皺的銀箔。
王慎言裹著夜巡工的粗布短打,壓低草帽檐,貓腰溜過影壁。
他袖中揣著鐵錐,指尖摸到錐柄上的老繭——那是當年在恆裕隆修織機時磨出來的,此刻卻燙得他掌心發疼。
\"就這兒。\"他盯著老槐樹下第三塊青磚,白天踩上去時,磚縫里的青苔比別處松。
鐵錐尖剛撬開磚縫,地下突然傳來嗡鳴,像有千只蟬擠在泥里振翅。
王慎言手一抖,鐵錐\"當啷\"掉在地上。
他後退兩步,後腰撞上老槐樹,粗糲的樹皮刮得他肩胛骨生疼。
嗡鳴聲越來越清晰。
王慎言下意識去捂耳朵,袖口卻滑了下來——腕內側一道暗紅燙痕赫然顯現,像條扭曲的蜈蚣,從手腕爬到手背。
那是五年前在大阪,山本先生握著他的手按在\"鳴蟬機\"滾燙的銅軸上︰\"這是活的密鑰,只有你的肉能喚醒它。\"
暗角里,顧承硯借著月光,將甦若雪畫的刺青圖樣又看了一遍——圖樣上的燙痕紋路,與王慎言腕間的分毫不差。
他摸了摸懷里甦父當年的手札,上面歪歪扭扭記著︰\"慎言機巧,可堪大用,然性貪,需以"活譜"束其心。\"原來甦伯父早看出這人心思,只是沒料到,山本的烙鐵比織機的規矩更狠。
王慎言蹲下身撿起鐵錐,指尖還在發抖。
他盯著地下,嗡鳴聲突然變了調子,像是誰在泥里撥弄琴弦。\"是活譜......\"他喉嚨發緊,鐵錐再次戳向青磚,\"只要拿到它,山本先生許的股份......\"
\"當啷!\"
鐵錐突然從他手里脫落。
王慎言抬頭,月光正照在老槐樹枝椏間——那里垂著半枚斷梭,梭尖扎進窗框,隨著風微微震顫,發出清冽的嗡鳴,竟與地下的蟬鳴合了拍。
他僵在原地,盯著那枚斷梭。
梭身上的刻痕他再熟悉不過——十年前甦掌櫃的銀梭簪,瑞錦坊陳掌櫃的斷梭信,還有自己腕間的燙痕,此刻全在梭尖的震顫里連成了線。
後頸的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淌,王慎言踉蹌著後退,撞翻了牆角的花盆。
他摸出懷里的微型膠卷,指甲幾乎要掐進膠卷盒里——這是他今夜要傳給廣生洋行的\"證據\",此刻卻燙得他想立刻燒了。
斷梭還在震顫。
王慎言望著它,突然想起甦掌櫃咽氣前的傳言︰\"斷梭鳴,內鬼現。\"他抹了把臉上的汗,轉身往院外跑,粗布短打被夜風吹得鼓起來,像只受了驚的老鴉。
梭尖仍在窗框上輕顫,嗡鳴聲追著王慎言的背影,穿過月洞門,飄進更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