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言的喉結上下滾動兩下,彎腰去撿照片時膝蓋撞在桌角,疼得他倒抽冷氣。
照片邊緣蹭過他掌心薄繭,像被針挑了一下——這是他親手燒過的賬本紙漿,縴維紋路里還滲著當年潑的煤油味。
留聲機還在發出刺啦刺啦的噪音,他猛地扯斷唱針,滿室喧囂陡然死寂,只剩黃浦江的浪聲撞在窗欞上,一下比一下急。
"篤篤篤。"
敲門聲驚得他差點把照片塞進茶盞里。
推開門,是綢莊的學徒阿福抱著賬本站在廊下,月光從他背後漏進來,把影子拉得老長"少東家讓我把上個月的織機損耗賬送過來"
"放桌上。"王慎言的聲音發啞,手指死死摳住門框,指節泛白。
等阿福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他立刻反鎖房門,照片被他按在胸口,能摸到心髒擂鼓似的跳。
二十年前東京的雨突然漫進記憶——山本撐著黑傘站在檐下,西裝袖口的織梭刺青在雨幕里忽隱忽現,"王君,顧氏的織梭能織出江南最好的雲緞,可再鋒利的梭子,也抵不過斷了線的手。"
樓下傳來轎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響,王慎言湊到窗邊,正看見顧承硯的車夫老周駕著馬車往碼頭方向去,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卷靛藍布料——是剛染好的月白織金緞,這料子他上周還嫌染缸溫度不夠,現在倒急著送出去。
他攥緊照片,後頸的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淌"顧承硯他到底知道多少?"
同一時刻,顧氏綢莊後巷的密室里,燭火在青磚牆上投下晃動的人影。
青鳥掀開門簾進來時,鞋跟沾著星點夜露,懷里抱著一摞泛黃的檔案"查遍了商會從明治四十年到昭和三年的留洋記錄,1928年東京工業大學確實有個"中日紡織研習團"。"他抽出最上面一張紙,指腹點在"中方領隊"一欄,"王慎言,時年二十四歲,上海紡織公會推薦的"青年才俊"。"
顧承硯接過檔案的手頓了頓。
他剛翻到第三頁,瞳孔突然收縮——照片里那個戴墨綠禮帽的男人名字赫然在目"山本織也,日方技術導師,神戶紡織株式會社特別顧問。"他快速往下掃,在論文摘要處停住,指節重重叩在紙頁上""東方織機改良計劃"核心論點去魂留形,化匠為奴。"
"奴?"甦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捧著一本舊得發脆的線裝書,封皮上"織脈旁注"四個字被手汗浸得發皺。
翻開某一頁時,一張薄如蟬翼的桑皮紙飄落,上面用朱砂筆寫著"山本嘗言,中國匠人之技,如絲不斷,唯斷其心,方可收其手。"她指尖抵著紙頁,聲音輕得像要碎在空氣里,"原來從那時起,他們就想把我們的手變成他們的機器。"
顧承硯伸手接住那張桑皮紙,借著燭光,能看見邊緣細密的針腳——是甦若雪父親甦敬之的字跡,他曾听甦若雪說過,老人臨終前把半本《織脈》縫進壽衣里,這半本旁注是從火里搶出來的。
他的目光掃過"斷梭"刺青的描述,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染坊發現的"山"字血布,那些暗紅的血漬突然在眼前連成線"血布上的"山"不是警訊,是祭文——祭那些被他們折斷的手。"
密室里靜得能听見燭芯爆裂的輕響。
甦若雪伸手按住他手背,腕間的舊疤蹭過他虎口,那是三年前她為護賬本被劫匪劃傷的。"承硯,"她的聲音穩了些,"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斷不了的是"
"魂。"顧承硯替她說完,眼底泛起冷冽的光。
他轉身推開靠牆的檀木櫃,取出個錦盒,里面躺著半枚斷梭——顧家祖傳的織梭,十年前被原主醉酒時摔斷的。"去把老七叫來。"他對青鳥說,"讓他照著照片里的刺青,刻枚斷梭木印。"
老七是顧氏養了二十年的雕刻匠,此刻正蹲在密室角落磨刻刀,听見吩咐後抹了把臉上的木屑"少東家要刻陰文還是陽文?"
"陰文。"顧承硯指了指照片上的刺青,"紋路要和山本的一模一樣,連斷裂處的毛刺都不能差。"他又轉向甦若雪,"把你父親的血繡殘布拿來。"
甦若雪從妝匣最底層取出塊巴掌大的紅布,邊角已經磨損,中間用金線繡著半座山,山尖浸著暗紅的血。
她鋪開紅布,取出銀針"逆針回文的針法,我只跟父親學過一次"
"我幫你。"顧承硯坐在她對面,替她理直金線。
兩人的影子在燭火下交疊,銀針穿過紅布時,他能看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扇,"背面補一行小字"魂不斷,絲不絕"。"
老七的刻刀在梨木上沙沙作響,甦若雪的針腳在紅布上蜿蜒成河。
等木印刻好、血布補完,天已經蒙蒙亮了。
顧承硯將血布塞進一只仿古木匣,匣蓋內側用金漆描著"山本先生親啟",他摩挲著匣身的包漿,像是在摸敵人的喉結"送去神戶,走商會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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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接過木匣時有些發怔"為何要給他?"
顧承硯的冷笑像刀刮過冰面,他望向窗外漸白的天色,黃浦江上已經有貨船拉響汽笛,"他們信"斷梭"。"
老七收拾刻刀的聲音突然停了。
甦若雪的銀針懸在半空,金線在晨光里泛著暖融融的光。
只有青鳥望著顧承硯的側影,忽然懂了——有些人信斷的梭,有些人信不斷的魂,而他們要做的,是把這把刀,原封不動捅回敵人心口。
留聲機的唱針刮過唱片,刺耳的尖鳴裹著黃浦江的浪聲撞進王慎言耳中,他後頸的寒毛根根豎起——這聲音與二十年前東京雨夜重疊了。
那時山本的黑傘邊緣滴著水,傘骨下的笑意像淬了冰的刀"王君,顧氏的織梭再利,也得斷在我們手里。"
"少東家,為何要把木匣送去神戶?"青鳥的聲音將王慎言的回憶劈成兩半。
密室里,他攥著那方刻著"山本先生親啟"的木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顧承硯的冷笑像刀尖挑開棉絮,露出底下的鋒芒"他們信"斷梭"是征服的象征。"他轉身推開窗,晨霧漫進來,沾濕了案頭那半枚斷梭,"當年山本在東京給留學生看斷梭刺青,說這是"東亞共榮"的勛章。
可他們不知道——"他的指腹撫過斷梭的缺口,"斷了的梭,也能織出索命的網。"
青鳥忽然想起昨夜顧承硯盯著《織脈旁注》時的眼神,像在看一把淬了二十年的劍。"七櫓聯運暫停兩日。"顧承硯抽出鋼筆在日程本上畫了道粗線,"所有船夫改練《七音調機法》第五式"反梭震",用櫓聲模擬織機斷軸前的共振頻率。"他抬眼時,眼底的光讓青鳥想起小時候看打鐵,熔爐里滾著的鐵水,"山本的織機改良計劃要斷我們的魂,我們就用他們熟悉的"斷音",震碎他們的儀器。"
三日後的清晨,廣生洋行的伙計攥著電報紙沖進顧氏綢莊時,額頭還掛著汗。"少東家!
神戶回電了!"他把電文往桌上一攤,墨跡未干的日文譯得歪歪扭扭"確認"織魂"未滅,啟動"清絲"預案。"
顧承硯的指尖在"清絲"二字上頓住,喉結滾動兩下。
甦若雪從里間出來,手里端著茶盞,見他臉色微變,便將茶盞輕輕擱在電文旁"承硯?"
"他們怕了。"顧承硯突然笑出聲,指節叩了叩電文,"怕我們的"魂"真能續上斷了的絲。"他抽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去甦州河找甦明遠,讓他連奏七夜《繡娘謠》終章,每曲結尾加三聲短顫——"他的目光掃過窗外飄著雨絲的天空,"那是"反梭震"的起手式。"
甦若雪听懂了。
她想起父親生前常說,江南的水脈與織機的震頻是通的,櫓聲、槳聲、紡車聲,原就是天地織就的經緯。
她轉身時,繡著並蒂蓮的裙角掃過電文,"我這就去。"
當夜,甦州河畔的雨絲裹著《繡娘謠》的余音漫進黃浦江。
顧氏綢莊頂樓的暗室里,青鳥正俯身調試"听機匣"——這是顧承硯讓留聲機匠改良的監听設備,能將水下聲波轉化為金屬震顫。
"開始了。"顧承硯的聲音壓得很低。
留聲機的轉盤緩緩轉動,金屬唱針剛觸到蠟筒,便傳來劇烈的撞擊聲,像有無數鋼針在扎耳膜。
青鳥的眉峰皺成刀刻的痕"這是"
"他們的精密儀器在共振。"顧承硯的手指抵著太陽穴,閉著眼辨認那聲音里的頻率,"反梭震的波長和他們織機主軸的臨界值重疊了。"他忽然睜開眼,眼底有星火炸開,"山本用斷梭割我們的心,我們用斷音震他們的魂。"
後半夜,青鳥摸黑從廣生洋行後巷回來時,袖口沾著青苔。"通風口飄出焦糊味,"他扯下蒙臉的黑布,露出鼻尖一道淡紅的擦傷,"我湊近听了,里面的機器響得像要炸了,持續了一刻鐘才停。"
顧承硯站在江邊,听著潮聲拍岸,忽然想起甦若雪補完血布時說的話"斷不了的是魂。"此刻的浪聲里混著若有若無的震顫,像極了織機重新轉動時的嗡鳴。
他低頭看表,指針指向三點十七分——和"听機匣"里的金屬撞擊聲結束時間分毫不差。
"少東家!"
綢莊門房的喊聲響徹夜霧。
顧承硯轉身時,見老周牽著馬車從巷口過來,車轅上掛著盞防風燈,光暈里飄著張濕透的紙。
"王管家的僕人剛才來報,"老周跳下車,從懷里摸出半頁電報紙,"說是今早掃院子,掃帚刮出這東西,沾了露水,字都暈開了。"
顧承硯借燈一看,殘文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清絲行動執行人代號"蟬蛻"簽發地民國二十一年秋,虹口"後面的字被水浸得模糊,只余下個"心"字的半邊。
"民國二十一年秋?"青鳥湊過來看,"那不是"心釘盟"被清洗的日子?"
顧承硯的手指突然收緊,電報紙在掌心皺成一團。
他望著江對岸漸次熄滅的燈火,忽然想起甦若雪父親的《織脈旁注》里夾著張泛黃的剪報——那上面,"心釘盟"的名字被紅筆圈了又圈。
"蟬蛻"他低聲念著這個代號,江風掀起他的衣擺,"蟬蛻者,脫殼也。"
晨霧漫上來時,王慎言正站在二樓窗前。
他望著僕人清掃的背影,看著那半頁電報紙被老周收進懷里,喉結動了動。
樓下傳來綢莊學徒的吆喝"新到的湖絲,三丈一捆!"他摸了摸胸口的照片,山本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王君,顧氏的梭,該斷了。"
可此刻,黃浦江的浪聲里,分明有織機重新轉動的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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