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夜霧漫過外白渡橋時,青鳥的皮鞋跟正碾過法租界工部局檔案室的木地板。
他袖中還揣著顧承硯塞的半塊桂花糕——方才在顧家吃夜宵時,甦若雪看他熬紅的眼,硬塞的——此刻被體溫焐得軟乎乎的,甜香混著檔案室陳腐的紙味往鼻子里鑽。
"民國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火災當日進出記錄。"他手指在登記冊上快速劃動,鋼筆尖點在"特別許可"欄,"神戶商社顧問,松本一郎?"
檔案員在旁打了個哈欠"那日本人帶著領事館的特許令,說要協助調查縱火案。
您要照片?
在附件袋里。"
相紙抽出來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登記冊嘩嘩翻頁。
青鳥的瞳孔突然收縮——照片里的男人戴頂寬檐墨綠禮帽,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半張掛著笑的臉。
他想起今早王慎言描述茶杯倒影時的原話"看貓戲老鼠的笑。"
"備車。"他把照片塞進懷里,轉身時差點撞翻檔案櫃,"去顧家。"
顧家二樓書房的台燈暈著暖黃光暈。
顧承硯正用放大鏡查看《江南織譜》,書脊處甦父當年的批注在燈下泛著暗黃"敵不現身,以影代行——影動則令出。"他指尖抵著下頜,听見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抬頭正見青鳥撞開門,照片"啪"地拍在案上。
"禮帽男。"青鳥喘著氣,"火災當日進巡捕房的日本人,登記的是神戶商社顧問,可松本家在神戶根本沒這號人物。"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過照片邊緣。
禮帽檐投下的陰影里,那抹若有若無的笑讓他後頸發緊——這不是普通商社顧問該有的神情,倒像
"提線人。"他突然開口,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王慎言不是頭,是提線木偶。"
"承硯。"
甦若雪的聲音從里間傳來。
她抱著個雕花檀木匣,匣中是王慎言近年被燒毀的書信殘件——前日顧承硯讓人從巡捕房廢墟里篩出來的炭片,用糯米漿粘補後,竟還能看出半行字。
她拈起一片殘紙,墨跡在暖光下泛著褐"每份呈報日商的"技術評估"末尾,都有這句"靜候山先生示下"。"指尖輕輕發顫,"我父親當年被日特追殺時,用血繡在布上的就是個"山"字。"
顧承硯的背陡然繃直。
他記得甦若雪說過,甦父臨終前塞給她一方染血的帕子,繡著個歪扭的"山"字,是警示她"山中有虎"。
可此刻這些殘信里的"山先生",分明成了指令源頭。
"他們拿你父親的血當暗號。"他伸手覆住她發顫的手背,指腹蹭過她腕間那道舊疤——那是她當年為搶出甦父的織機圖,被日特的刺刀劃的,"所以"山先生"不是山,是藏在山後的影子。"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咚——"地撞碎夜色。
顧承硯突然起身,走到牆角的老式電報機前。
那機器被改裝過,內部纏著細銅絲,是他讓青鳥從英國洋行弄來的"听機匣"零件。
"青鳥,去把井里的假信道裝置重啟。"他擰開螺絲,取出藏在機腹的共振片,"這次不發摩斯碼。"
"發什麼?"青鳥湊近看他動作。
"王慎言的聲音。"顧承硯從抽屜里取出一盤鋼絲錄音帶,"倒放合成,混進《繡娘謠》的殘調。
頻率調到極低頻,人耳听不見,但廣生洋行的監听機器能捕捉到共振。"
甦若雪忽然明白"他們以為王慎言在向"山先生"發密令?"
"對。"顧承硯將共振片重新裝回,按下啟動鍵。
電報機發出細微的嗡鳴,像夏夜里振翅的蜂群,"松本以為自己在牽著線,其實線另一頭的人"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夜色,嘴角揚起冷硬的弧度,"該嘗嘗被牽著走的滋味了。"
更夫的梆子聲漸遠時,青鳥抱著裝置出了門。
甦若雪替顧承硯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你說"山先生"會听見回音?"
"听見。"顧承硯握住她的手,按在電報機溫熱的外殼上,"地底的、織機的、所有被他們碾碎過的聲音,都會變成刺進他們耳朵的針。"
電報機的嗡鳴里,有電流穿過銅絲的輕響。
此刻廣生洋行地下三層的監听室,七八個戴耳機的日本特務正盯著示波器。
其中一人突然直起身子,在筆記本上狂草"異常低頻波動!
頻率17赫茲,接近"
"繼續監測。"監工的少佐敲了敲桌子,"最近顧氏動作太密,說不定要出什麼ど蛾子。"
而在顧家書房,顧承硯望著電報機上跳動的指針,眼底映著幽藍的電流光。
三日後的某個凌晨,當"听機匣"的紅燈突然開始急促閃爍時,他會想起今夜——當影子以為自己在操控提線木偶時,木偶的指尖,早已悄悄勾住了影子的腳踝。
三日後的子夜,顧家綢莊後巷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發亮。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面更精彩!
顧承硯站在密室門口,听著門內傳來的"滴滴"輕響,指節在門框上叩出規律的節奏——那是"听機匣"的紅燈在急促閃爍,頻率比三日前快了三倍。
"承硯。"甦若雪從里間轉出來,手里攥著記錄紙,墨筆批注的波形圖在燭火下晃動,"監測到廣生洋行地下室電力波動,和我們發出的低頻信號呈鏡像反饋。"她鬢角沾著碎發,是方才伏在桌前記錄數據時蹭的,"就像他們在拿我們的聲波當鏡子。"
顧承硯接過紙,指尖劃過那些糾纏的曲線。
三天前埋下的"王慎言聲音共振",此刻正被對方拆解成另一種密碼回傳。
他忽然想起甦父批注里的"影動則令出"——原來"影"不是藏在暗處的人,是藏在聲波里的影子。
"青鳥還沒回來?"他抬眼問。
話音剛落,密室木門被風撞開條縫,帶著股霉味的潮氣涌進來。
青鳥順著牆根滑進來,工裝褲膝蓋處沾著黑泥,手里舉著片指甲蓋大小的金屬薄片"找到了。"他喉結滾動兩下,把薄片放在案上,"下水道通風口藏著微型擴音膜,能把聲波轉成震動往樓上傳。"他指腹蹭過薄片邊緣的劃痕,"刻著"東京精機株式會社"的鋼印。"
顧承硯的拇指碾過鋼印,涼意透過指腹直竄心口。
他想起前日在工部局查到的火災記錄——松本一郎的特許令用的正是東京精機的信箋。
原來所謂"神戶商社顧問",不過是層遮羞布。
"建築共振。"他突然開口,聲音像淬了冰,"他們根本不需要人在上海。"他抓起鉛筆在波形圖上畫了道弧線,"聲波通過樓體結構傳導,擴音膜接收震動轉成電信號,再用密碼機翻譯——禮帽男坐在東京的辦公室里,就能給上海的棋子發指令。"
甦若雪的指尖抵在波形圖上,那里有個細微的分叉"所以王慎言不是在向"山先生"匯報,是"山先生"在借他的聲音發令?"
"更狠。"顧承硯將鉛筆重重戳在"山"字批注上,"他們用王慎言的聲紋當鑰匙,讓所有監听設備只認他的聲波頻率。
我們三天前發的共振,在他們听來就是王慎言的"密報"。"他突然笑了,眼底卻沒有溫度,"現在該讓這把鑰匙,反過來捅進他們喉嚨。"
密室的燭火" 啪"爆了個燈花。
甦若雪從暗格里取出個布包,打開是套僕役服飾"明遠已經在後門等了。"她把衣服推過去,"我按你說的,在他鞋底塞了塊磁石——日領館的門崗查金屬,會以為他藏了東西。"
顧承硯接過衣服,指腹撫過領口的盤扣"匿名舉報王慎言攜"織魂令"潛逃甦州"他低笑一聲,"日商垂涎這東西三年,听到"副本"二字,松本的爪牙能把甦州火車站掀了。"他轉向青鳥,"你去茶樓,在王慎言常坐的包廂留半杯冷茶——茶漬里摻點甦州老字號的碧螺春末。"
"繭紙碎片呢?"青鳥問。
"在我這兒。"甦若雪摸出枚指甲蓋大的繭紙,邊緣焦黑,"皖南三號點的標記,是用王慎言去年燒毀的賬本紙漿造的。"她將繭紙放進青鳥掌心,"他要是起疑,對著光看能看見縴維紋路——和他燒的賬本一模一樣。"
子時三刻,甦州方向的火車汽笛劃破夜空。
顧承硯站在綢莊二樓,望著兩輛黑色轎車從廣生洋行後門竄出,車燈像兩把利刃劈開夜色。
青鳥從樓下上來,袖口還沾著茶樓的茶漬"那兩個便衣買了後半夜的車票,懷里揣著短槍。"
"追人?"顧承硯望著轎車消失的方向,嘴角揚起冷硬的弧度,"他們追的是影子,我們布的是網。"他轉身走向密室,靴跟敲在木樓梯上發出脆響,"真正的"織魂令",此刻正跟著長江的夜航船走。"他停在樓梯轉角,側頭對甦若雪笑,"等他們在甦州翻爛每節車廂,我們的船早過了江陰。"
更夫的梆子聲從街上傳來,"咚——"地撞碎寂靜。
甦若雪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慎言那邊"
"他會信。"顧承硯握住她的手,"日商查得越緊,他越怕暴露。"他的拇指蹭過她腕間的舊疤,"等他發現茶漬和繭紙,只會覺得是自己走漏了風聲——到時候不用我們動手,松本的刀就該架在他脖子上了。"
王慎言的書房里,留聲機正放著《夜來香》。
他坐在檀木椅上,盯著桌上半杯冷茶發怔。
茶漬里浮著點碧螺春末,綠得扎眼——這是甦州寒山寺旁"松月樓"的茶,他上月才和松本提過。
"啪嗒。"
抽屜突然發出輕響。
他皺眉拉開,一疊舊賬本後,張泛黃的合影悄然滑出。
照片里的他穿著學生裝,身旁站著個戴墨綠禮帽的年輕男人,背景是"東京工業大學"的校門,1928年的鎏金校牌在陽光下泛著舊色。
禮帽男側過臉,半張臉藏在陰影里,可袖口露出的刺青卻清晰——形如半枚斷裂的織梭,和顧氏綢莊祖傳的織梭紋樣,分毫不差。
王慎言的手突然抖起來,照片"啪"地掉在地上。
留聲機的唱針刮過唱片,發出刺耳的尖鳴,混著窗外黃浦江的浪聲,像極了二十年前東京雨夜,那個男人拍著他肩膀說"王君,我們要讓顧氏的織梭,永遠斷在日本人手里"時的笑聲。
喜歡開局上海灘我以商道破危局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開局上海灘我以商道破危局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