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腹碾過殘紙上焦黑的邊緣,潮濕的紙縴維在指尖洇出細碎的水痕。
青鳥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帶著夜露的涼︰\"碼頭上的兄弟從江里撈起來的,說是順流漂來的。\"他垂眸再看,模糊的墨跡里\"火將逆\"三字突然在記憶里撞出火花——三日前巡江時,有船工說見東紡株式會社的貨輪在楊樹浦附近拋過什麼東西。
\"譜已入局,火將逆燃。\"他突然出聲,聲音低得像淬了冰。
甦若雪的手指在《江南織譜》封面上頓住,發梢的蠶花香被風卷進他鼻端︰\"逆燃?\"
\"他們要燒的不是譜,是我們守譜的底氣。\"顧承硯把殘紙遞給甦若雪,目光掃過她眼底的漣漪。
三天前《申報》頭版\"一譜藏火種\"鬧得滿城皆知,日商山本肯定坐不住了——若《江南織譜》真本被毀,那些剛被他聚攏的織匠、染工、繡娘,便會像斷線的風箏,重新跌回\"手藝傳男不傳女秘方帶進棺材\"的舊泥潭。
他轉身抓起案頭的銅鎮紙,敲了敲《硯盟章程》新寫的那頁︰\"若雪,勞你謄抄份假譜。\"見她抬眼,又補了句︰\"冷蠟配比里多加半分松脂。\"甦若雪的指尖在紙頁上輕點,忽然笑了︰\"守紋會的水驗印法,蠟層遇水易潰。\"
\"好記性。\"顧承硯松了松領口,窗外的汽笛聲不知何時停了,只余黃浦江的潮聲漫上來。
他轉向青鳥︰\"明早去福興茶館,和老張頭下棋時"說漏嘴",就說假譜藏在藏書樓西閣第三層暗格里。\"青鳥拇指蹭過腰間的短刀,喉結動了動︰\"明白。\"
三日後的夜比尋常更沉。
顧承硯在商會頂樓的窗邊走了第七個來回,樓下巡夜的燈籠光忽明忽暗。
忽然,一聲銅鑼破雲而來——\"有賊啊!
藏書樓進賊了!\"
他抓過桌上的銅哨吹了聲短音,樓下立即涌出十多個穿靛藍工裝的年輕人。
等他趕到藏書樓時,青鳥正掐著個瘦高個的手腕抵在牆上,那人懷里的火油瓶還在往下滴,腳邊散落的火柴盒上,\"福利社\"三個紅字在月光下刺目。
\"山本讓你燒譜?\"顧承硯扯過旁邊老僕的燈籠,光映在縱火工青白的臉上。
那人喉結滾動,突然哭嚎︰\"他說奪不成便燒!
燒了顧先生和甦小姐就沒憑據,那些老東西就信了"織譜是假的"!\"
\"帶他去技術巡展現場。\"顧承硯轉身時,衣角掃過老僕顫抖的手。
老人攥著被撬壞的窗欞,指甲縫里全是木屑︰\"顧先生,我守了顧家三十年......\"
\"您守的不是窗,是心。\"顧承硯拍了拍他手背,聲音輕得像哄孩子。
巡展現場的人潮比預想中更密。
春桃踮著腳從人縫里擠過來,靛藍圍裙上還沾著染缸的水︰\"顧先生,周老板把染坊的算盤都搬來了!\"顧承硯點頭,目光落在展櫃里的兩本《江南織譜》上——左邊是假的,右邊是真的。
他接過甦若雪遞來的銅盆,清水漫過兩本譜的封面。
假譜的\"雙蝶繞硯\"紋先是暈開,接著整片蠟層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嘶啦\"一聲剝落;真譜卻紋絲不動,水痕順著蝶翼的弧度滑進紙縫,倒襯得墨字更濃了。
\"他們燒得掉紙,燒得掉這水痕里的手藝麼?\"顧承硯抬高聲音,掃過台下攥著梭子的老繡娘、揉著靛藍布的染工、抱著小徒弟的織匠。
人群里有人喊︰\"燒不掉!\"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像滾過黃浦江的浪。
縱火工癱在地上,火油味混著他的冷汗,在空氣里散成酸臭。
顧承硯蹲下來,指尖敲了敲他懷里的火柴盒︰\"告訴山本,他要毀的"憑據",在春桃的染缸里,在周老板的算盤上,在每一個肯教小徒弟的師傅手里。\"
夜風突然轉了方向,卷著場邊飄來的藍草香撲進鼻腔。
顧承硯抬頭,正撞進甦若雪的眼楮。
她站在展櫃旁,《江南織譜》真本在她身側泛著暖光,指尖輕輕撫過封皮,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她翻出母親舊箱時說的話——\"里面沒有袖片,只有這本譜\",此刻倒覺得,或許真正的\"嫁妝\",從來不是銅印,而是眼前人眼底的光。
\"顧先生!\"春桃突然拽他衣角,手指往台下指,\"張阿婆把她孫女兒抱來了,說要讓小囡看看真譜!\"
顧承硯笑著轉頭,卻見甦若雪已經走到展櫃前,指尖搭在真譜的鎖扣上。
他忽然意識到,今晚的月比任何時候都亮,亮得能照見她發間那朵蠶花,也照見她抬手時,藏在袖中的一疊宣紙——那是影印用的薄紙。
顧承硯指節抵著下巴,目光膠在甦若雪垂落的發尾上。
她袖中那疊薄紙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的輕響——三日前翻出母親舊箱時,他分明見她對著空箱發了半宿呆,此刻倒像把三十年的猶豫都揉碎在風里。
\"顧先生。\"甦若雪忽然轉身,《江南織譜》真本在她臂彎里泛著暖黃的光,\"我有話要說。\"
台下的喧嘩聲像被掐斷的留聲機。
春桃攥著靛藍圍裙的手松開又攥緊,周老板的算盤珠子\" 嗒\"掉在地上,老繡娘的銀簪子在鬢邊晃出碎光。
顧承硯看見她喉結動了動,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可她抬眼時,眼底的光比黃浦江的月還亮。
\"即日起,甦家開放《江南織譜》真本影印。\"甦若雪的聲音像浸過藍草汁的絲線,清冽里裹著韌性,\"凡民族工廠技師,皆可申領一份。\"
有人倒抽冷氣。
張阿婆懷里的小囡\"哇\"地哭出聲,被她拍著背哄︰\"囡囡別怕,阿婆帶你看大世面。\"周老板的算盤珠子在地上滾到顧承硯腳邊,他彎腰撿起時,听見甦若雪繼續道︰\"我更要帶頭拆解甦家織機,將"防逆向機關"圖紙公之于眾。\"她指尖劃過展櫃玻璃,映出身後《硯盟章程》的墨跡,\"技不私藏,方能生生不息。\"
顧承硯的掌心沁出薄汗。
他想起半月前甦若雪蹲在染缸前,看春桃染壞第三匹月白綢時紅了眼眶——那時她還說\"甦家祖訓不可破\",此刻卻把刻著甦家印記的銅鑰匙拍在展櫃上,\" 嗒\"一聲,鎖開了。
\"好!\"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周老板踩著算盤珠子沖上台,禿頭頂在燈光下發亮︰\"我周記染坊的靛藍配比也拿出來!\"老繡娘顫巍巍摸出懷里的檀木盒,盒蓋一開,二十根攢了五十年的甦繡針\"叮當\"落進托盤︰\"我教了三個徒弟都沒傳全的"亂針繡",今晚全寫進譜里!\"
顧承硯望著台下涌上來的人群。
春桃舉著染缸水當酒敬,張阿婆把小囡往他懷里塞︰\"顧先生幫我抱抱,我去把壓箱底的"百子千孫"花樣找出來!\"七家商會的骨干擠到台前,筆桿子最硬的王會長抓過甦若雪手里的筆,在《技術共享宣言》上簽了第一個名字︰\"我等今日聯名,不為別的——\"他抹了把眼角,\"就為讓後世子孫知道,咱中國人的手藝,燒不毀,偷不走!\"
三天後,東紡株式會社的霓虹招牌在《申報》頭版晃得人眼疼。
山本正雄西裝筆挺站在記者會前,背後掛著\"技術競爭公平透明\"的橫幅,嘴角的笑比他梳得油亮的分頭還假︰\"我社向來尊重......\"
\"啪。\"
一疊泛黃的紙頁拍在他腳邊。
青鳥從人群里走出來,短刀在腰間撞出冷響︰\"這是貴社縱火工的供詞,說燒譜是您親授的計策。\"他又抖開另一張紙,\"這是假譜的破綻——冷蠟多了半分松脂,水驗時蠟層會像爛棉絮似的化。\"
鎂光燈\" 嚓\"閃成一片。
顧承硯站在二樓茶座,看山本的臉從白轉青。
英美洋行的大班捏著供詞翻頁,金懷表鏈在胸前晃︰\"東紡的"公平",就是燒人譜、毀人計?\"
當晚,多家外商的撤約函像雪片似的飛進東紡。
山本的怒吼隔著三條街都能听見,連黃浦江的浪都被震得打了個旋。
\"顧先生,東紡的貨輪明早離港。\"青鳥抹著短刀走過來,\"他們燒了楊樹浦的實驗室。\"
顧承硯和甦若雪趕到江邊時,火光正舔著夜空。
橙紅的火舌卷著黑煙沖上雲霄,把月亮都染成了血色。
實驗室的玻璃炸成碎片,在江面上跳著火星,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進水里。
\"山本走了。\"青鳥望著貨輪的影子消失在江霧里,聲音輕得像嘆息。
\"可火種還在。\"甦若雪攥住顧承硯的手,掌心還留著白天拓印譜子時的墨痕,\"春桃今天教了十個小徒弟染藍,周老板說要把染缸搬到學堂......\"
\"不。\"顧承硯搖頭,火光映得他眼底發亮,\"火種從未在他們手里。\"他指著江對岸星星點點的燈火,\"它在張阿婆教小囡認譜的童謠里,在老繡娘拆了又縫的針腳里,在每一個肯把"出鋒七分"的秘訣說給徒弟听的匠人心里。\"
他摸出《硯盟章程》,在末頁寫下最後一句︰\"守紋者,終將成光。\"墨跡未干,江風就卷著紙頁嘩嘩響,像千台織機同時開動的聲音。
數日後清晨,商會檔案室飄著新墨的甜香。
甦若雪抱著一摞影印譜往書架走,陽光從窗欞漏進來,在紙頁上灑下金粉。
她抽回手時,一張紙頁\"刷\"地滑落在地。
彎腰去撿時,一行極小的批注撞進眼底。
非印刷體,而是手寫的行楷,墨跡淡得像被水浸過,卻清清晰晰寫著︰\"雪兒,火逆燃處,正是光生時。
父字。\"
甦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
窗外的麻雀撲稜稜飛過,晨光漫過她發間的蠶花,在紙頁上淌成一片暖金。
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箱底有東西\",想起顧承硯遞來殘紙時說\"火將逆燃\",想起昨夜整理舊賬時,在賬本夾層里發現的半張油紙——此刻才驚覺,那些零散的墨跡,原來早就在時光里連成了線。
晨風掀起她的衣角,吹得那頁紙輕輕顫動。
甦若雪望著批注上\"父字\"二字,呼吸微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