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汽笛聲被雨簾揉碎時,顧承硯捏著磷粉的手指在燭火下投出顫動的影。
甦若雪袖角還沾著硯台的墨漬,見他喉結動了動,低啞著嗓音道︰\"去把前日東紡送來的火柴頭殘粉也帶上。\"
青鳥從暗處現出身形,雨珠順著他帽檐滴在青布衫上,洇開深褐的痕。
他接過油紙包時,指節擦過顧承硯掌心——那溫度比雨水更涼,像浸在冰里的鐵。\"三刻鐘。\"顧承硯補了句,聲音輕得像落在雨里的針。
甦若雪望著青鳥消失在院門口的背影,轉身時撞翻了案頭的茶盞。\"承硯,這磷粉...\"她指尖絞著袖口,腕上的翡翠鐲子硌得生疼,\"和印胚有什麼干系?\"
顧承硯沒答話,反而抓起她的手按在印胚刻痕上。\"你父親刻這道偏左七分的紋路,是為了和殘頁壓痕對應,對嗎?\"他的拇指撫過她手背,\"可東紡的人不想要真印,他們要的是——\"他突然攥緊她的指尖,\"讓這枚印胚,變成引信。\"
甦若雪瞳孔驟縮。雨打在窗紙上,像有人用指甲一下下刮。
\"守紋會的技術交換大會,三天後要收齊三十七家廠商的改良圖紙。\"顧承硯扯過桌角的算盤,珠子撥得 啪響,\"所有圖紙都會鎖進顧家保險庫,蓋上陽紋印做認證。
若有人提前在假圖紙里摻了磷粉...\"他的聲音突然哽住,\"梅雨季空氣潮濕,磷火慢燃,等發現時整座保險庫都會燒穿。
到時候租界報紙會怎麼寫?
"顧家監守自盜,民族工業聯盟成笑談"。\"
甦若雪後退半步,後腰抵在賬房的老榆木桌上。
她想起前日在碼頭看見的東紡貨輪,煙囪里冒出的黑煙正像此刻壓在心頭的陰雲。\"那...那大會...\"
\"停。\"顧承硯抓起筆在信箋上疾書,\"改成分地輪驗,每家廠商派代表帶著圖紙去各自廠區,商會派三組人同時驗印。\"他蘸墨時濺了滿手,卻像沒知覺似的繼續寫,\"這樣就算有一兩處起火,損失也能控制。\"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青鳥掀簾而入時,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成串往下掉,懷里的油紙包卻干得滴水不沾。\"法租界化驗師說,這磷粉摻了松節油,遇潮二十四小時後開始放熱,七十二小時內必燃。\"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和東紡火柴頭的殘粉成分一模一樣。\"
顧承硯把信箋往甦若雪手里一塞︰\"去通知各廠商,大會改期的理由就說...顧老爺舊疾復發,要在家敬香祈福。\"他轉身要走,又頓住,\"若雪,你去把所有待驗圖紙再查一遍。
東紡的人既然能在印胚動手,說不定...\"
\"我知道。\"甦若雪打斷他,從賬房暗格里搬出半人高的檀木匣。
鎖扣\" 嗒\"一聲開時,三十六卷圖紙的絹封露出邊角。
她抽出最上面一卷,指尖剛觸到紙邊就頓住——那不是尋常竹紙的光滑,倒像被砂紙輕輕磨過。
顧承硯湊過來,就著燭光細看。
果然,圖紙邊緣有極細的毛茬,像被刀背反復刮過。
甦若雪忽然想起父親教她辨偽賬的法子,從妝匣里取出塊松花色的蠟團。\"松江冷蠟,遇熱化,遇濕凝。\"她把蠟在燭火上烤軟,輕輕抹過毛茬處——隨著蠟層剝落,一行極小的數字漸漸顯形︰\"東紡技0731\"。
\"他們在偽圖上刻了編號。\"甦若雪的聲音發顫,\"和東紡去年給工部局的技術檔案編號一模一樣。\"
顧承硯盯著那行數字,忽然笑了。
他的笑像春冰初融,帶著幾分冷冽的銳︰\"若雪,把這三卷圖紙原樣封好,附信寫"圖未動火,心已藏刃"。\"他抓起外套往身上一裹,\"剩下的,交給我。\"
三日後的巡展會場,\"革新廠商\"的紅綢在雨里飄得歡。
顧承硯站在主席台上,親手給三家\"貢獻突出\"的老板別上銀質獎章。
鎂光燈 嚓作響時,他瞥見台下角落有三道身影在交頭接耳——那是青鳥聯絡的三家真技術持有者,匿名資助的銀票此刻正揣在他們懷里。
巡展前夜,法租界《申報》的號外被雨水打濕了半頁,頭版標題卻清晰得刺目︰\"寬幅織機改良圖竟出三胞胎?
民族廠商聯名指認技術剽竊\"。
顧家客廳的留聲機還放著周璇的《何日君再來》,管家卻捧著一疊報紙撞開了門︰\"少東家,東紡的人來了八輛汽車,堵在弄堂口!\"
顧承硯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摸出懷表里甦若雪的小像。
像片邊緣被他摸得發亮,倒映著遠處東紡大樓的燈光——那燈光紅得像要燒起來,正應了前日雨里的焦糊味。
\"請他們進來。\"他扣好西裝袖扣,聲音輕得像在說句閑話,\"就說顧某備了茶,等他們解釋解釋...這"雙印水驗",到底是驗技術,還是驗人心。\"黃浦江的汽笛裹著雨霧撞進顧承硯耳中時,他正捏著《申報》頭版。
東紡記者會的通稿被油墨印得發亮,\"雙印水驗,絕無作偽\"八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指節發白。
\"少東家,東紡的人在聖約翰大學禮堂包了場子,說要當著各國領事的面證清白。\"管家抹了把額頭的汗,茶盞在托盤上晃出細響,\"巡捕房的人都去維持秩序了,外頭都在傳......\"
\"傳顧某人被東紡按在地上打臉?\"顧承硯突然笑了,指腹蹭過報紙邊角。
他想起三日前甦若雪在圖紙上刮出的\"東紡技0731\",想起青鳥帶回來的磷粉成分報告——這些東西此刻正壓在賬房暗格里,像待發的箭。\"去把若雪請來。\"他把報紙折成方,輕輕拍在桌上,\"讓她帶那疊蠟封樣本。\"
甦若雪推門進來時,發梢還沾著雨珠。
她懷里抱著個藍布包,布角露出半截泛黃的宣紙——正是前日從偽圖上刮下的蠟屑。\"承硯,你要的石脂對比報告。\"她把布包攤開,玻璃管里的蠟塊在燭火下泛著渾濁的光,\"東紡印坊用的石蠟摻了三成松節油,燃燒時會有焦松香。\"
顧承硯指尖敲了敲玻璃管︰\"連夜抄三份,用顧家信箋封好。\"他從西裝內袋摸出三枚銀質徽章,正是巡展時給三家廠商別過的,\"讓周掌櫃、陳老板、張工頭各收一份——就說顧家賬房稽核甦若雪,替他們查了筆糊涂賬。\"
甦若雪的手指在徽章刻痕上頓了頓。
那是\"實業救國\"四個字的陰文,此刻被她摸得溫熱。\"我這就去。\"她把玻璃管重新包好,藍布角掃過顧承硯手背,\"雨大路滑,我騎那輛新置的自行車。\"
深夜的弄堂積著水窪,甦若雪的自行車燈劃破雨幕。
她先去了楊樹浦的紡織廠,周掌櫃正蹲在門廊下抽旱煙,火星在雨里明滅。\"甦小姐?\"他抹了把臉上的水,\"這麼晚......\"
\"周叔看這個。\"甦若雪掀開油布,玻璃管在車燈下顯出渾濁的蠟塊,\"您前日交的圖紙蠟封里,有東紡印坊特有的石脂。\"她又摸出對比報告,\"顧家請法國化驗師驗過,錯不了。\"
周掌櫃的旱煙\"啪嗒\"掉在地上。
他盯著玻璃管,喉結動了動︰\"怪不得東紡的人總往我車間跑......\"他突然攥緊甦若雪的手腕,力道大得發顫,\"甦小姐,顧家能容我回頭麼?\"
\"承硯說,主動退偽者免追責。\"甦若雪抽出手,把銀質徽章塞給他,\"這是贖罪的路條。\"
等她騎到最後一家鐵工廠時,後頸的碎發全貼在皮膚上。
張工頭正守著圖紙箱打盹,被她搖醒時還帶著困意︰\"甦姑娘?\"
\"張叔,您的圖紙蠟封有問題。\"甦若雪的聲音比雨聲還輕,\"東紡拿你們當槍使,燒了顧家保險庫,再把技術剽竊的屎盆子扣過來。\"
張工頭的眼楮突然瞪得溜圓。
他抄起桌上的圖紙,指甲刮過蠟封——果然,那層蠟比尋常的軟,指尖一按就陷出印子。\"他奶奶的!\"他抄起圖紙箱往地上一摔,\"老子明天就去商會撤申請!\"
次日清晨,《申報》的油墨香混著油條味漫遍弄堂。
顧承硯站在報攤前,看著頭版通欄標題\"三家廠商撤回守紋認證 東紡技術疑雲再升級\",嘴角終于翹了翹。
他摸出懷表,甦若雪的小像在表蓋里沖他笑——她此刻該在賬房核對報表,腕上的翡翠鐲子踫得算盤珠子響。
\"少東家!\"跑街的小六子喘著粗氣沖過來,\"東紡的兩個技師在弄堂口等您,說要投誠!\"
顧承硯跟著小六子拐進後巷。
兩個穿工裝的男人縮在屋檐下,其中一個袖口沾著機油,另一個脖頸有道刀疤。\"顧先生,我們管技術檔案。\"刀疤男壓低聲音,\"磷火圖紙存放在楊樹浦碼頭三號倉,今晚十二點換崗......\"
\"青鳥。\"顧承硯轉頭喊了一聲。
青布衫的男人從牆根現出身,雨珠順著帽檐滴在他腳邊,\"帶二十個兄弟,按老規矩。\"
深夜的碼頭泛著冷鐵味。
青鳥摸出懷表對了對,三點銀芒閃過——是手下在打暗號。
他踢開三號倉的破門,霉味混著潮腥涌出來。
倉里空蕩蕩的,只有一盞長明燈立在中央,燈油將盡,火苗忽明忽暗。
燈下壓著枚銅印。
青鳥蹲下身,指尖撫過印面——陽紋的\"守紋\"二字清晰如初,可他分明記得前日在顧家見過這枚印胚,邊緣的補刻痕跡早被熔得干干淨淨。
倉壁上用炭筆寫著一行字︰\"印可重刻,火已種下。\"
\"頭兒!\"手下小奎舉著盞防風燈湊近牆壁,\"這字的墨沒干,像是剛寫的。\"
青鳥沒答話。
他盯著那枚銅印,突然想起顧承硯說過的話︰\"東紡要的不是燒保險庫,是燒人心。\"他摸出腰間的槍,保險栓\" 嗒\"一聲打開——可倉庫里連老鼠都沒有,只有長明燈\"噗\"地滅了,黑暗里飄來若有若無的焦松香。
顧家書房的燭火跳到後半夜。
顧承硯攤開《江南織譜》,殘頁在冷蠟下泛著幽光。
他用甦若雪給的松江冷蠟涂過紙背,一行小字漸漸顯形︰\"癸亥冬,假弟竊模,速毀真胚。\"
\"假弟......\"他呢喃著,指節叩了叩書頁。
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甦若雪撞開書房門,鬢發散亂,手里攥著個紅漆木匣。\"承硯!\"她的聲音發顫,\"我爹臨終前說印在我娘的嫁妝匣里,可我翻遍了......\"她掀開匣蓋,里面空無一物,匣底有道新鮮的劃痕,像刀尖剛劃過的。
顧承硯站起身,接過木匣。
劃痕在燭火下泛著白,像道未愈的傷口。
他望著甦若雪發紅的眼尾,突然想起前日在碼頭看見的東紡貨輪——煙囪里的黑煙,正像此刻壓在心頭的陰雲。
\"若雪。\"他握住她冰涼的手,\"你娘的嫁妝里,可還有別的?\"
甦若雪的指尖在匣底劃痕上輕輕一觸。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紅綢包,里面是對繡著\"雙蝶繞硯\"的銀簪。
可此刻,那紅綢包該還壓在妝匣最底層......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顧承硯望著匣底的劃痕,听見黃浦江的汽笛再次響起,悠長而沉厚,混著風里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像是某種預兆,又像是,即將燒穿迷霧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