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微鏡的銅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青鳥的指尖懸在調焦旋鈕上，喉結動了動︰“顧先生，磷頭里的鋅灰分布……和上個月在東紡倉庫撿到的火柴完全一樣。”他話音未落，顧承硯已經俯身湊過去——鏡片後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些細微的金屬顆粒像撒在墨汁里的金砂，正是東紡福利社特供火柴的標志，專供中層職員。
“山本慎一倒是會藏尾巴。”顧承硯直起腰時，指節在桌沿叩出輕響。
他翻開修女院的訪客登記簿，泛黃紙頁上“修鐘表”三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案發前兩日，這個技工在密櫃附近耗了兩小時——能精準避開巡夜修女的步點，說明踩過盤子。”他的拇指摩挲著登記簿邊緣，“但山本不親自來……”尾音突然頓住，目光掃過甦若雪案頭攤開的《東紡職員守則》。
“信不過本地爪牙。”甦若雪接口道，指尖正快速翻動一沓離職檔案，“可他需要的人，得看得懂密櫃里的東西——您說過，那本批注本里夾著現代經濟學符號。”她忽然停住，指甲在一張紙頁上劃出輕響，“徐志清，原東紡繪圖員。”
顧承硯探身望去︰照片里的男人戴著圓框眼鏡，嘴角緊抿，左眉尾有道淺疤。
“誤標壓力閥參數被貶？”他指尖敲了敲“倉庫雜役”四個字，“東紡的壓力閥圖紙我見過，標錯半毫米都會觸發警報，這借口太糙。”
“更糙的在這兒。”甦若雪抽出一張泛黃的夜校筆記復印件，“他在算術班抄過‘邊際效用’——和修女院登記簿的字跡比對過，運筆時小指壓紙的弧度一模一樣。”她將照片推到顧承硯面前時，玻璃鎮紙壓著的鋼筆尖微微晃動，“三個月前辭職，現在法租界‘德記鐘表行’當學徒。”
“鐘表行？”青鳥突然插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匕首鞘，“上個月我蹲東紡後門，見有個戴眼鏡的往卡車上搬木箱，像極了裝精密零件的。”
顧承硯的目光突然亮起來。
他抓起鉛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虹口神社附近的茶樓，“東紡采購員每周三去那買茶，說是給社長送‘吳裕泰特供’。”他轉向青鳥，“你今晚去鐘表行，就說要修塊老懷表，表殼內側刻著‘承硯’二字——”他頓了頓，“原主那塊，在當鋪押著，我前日贖回來了。”
青鳥立刻點頭，起身時帶翻了硯台，墨汁在桌角暈開個深潭。
他彎腰擦拭時，听見顧承硯低笑︰“別急，留著墨痕，萬一要偽造什麼。”
深夜的法租界飄起細雨，顧承硯站在窗前看雨水順著屋檐滴落，甦若雪的鋼筆在紙上游走的沙沙聲從身後傳來。
“積分通知單的郵戳得蓋‘虹口’。”她頭也不抬，“徐志清租住在北四川路，那邊的郵差認得東紡的紅章。”
“船票呢？”顧承硯轉身時，看見她筆下的“橫濱”二字墨跡未干，“要仿東紡人事科的水印。”
“用米漿摻明礬，曬半干時壓紋路。”甦若雪終于抬頭，睫毛上沾著燭火的金粉，“我下午去了趟外灘，在垃圾桶里撿了半張東紡的舊通知——”她從抽屜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漿糊味兒還在。”
顧承硯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
“你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他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紙頁上的雨，“前世當教授時，我總說商戰要算成本收益；現在才懂，人心才是最大的變量。”
甦若雪的耳尖微微發紅，卻將通知單往他手里一塞︰“去把信箱鑰匙磨薄半分，別讓鎖舌卡住。”
凌晨三點，北四川路的路燈忽明忽暗。
顧承硯裹著黑斗篷站在巷口，看著甦若雪踮腳將通知單塞進302號信箱——生銹的鐵皮箱發出輕響，驚飛了蹲在瓦當上的貓。
他摸了摸懷里的懷表，表殼內側的“承硯”二字硌著心口，像顆即將發芽的種子。
雨越下越大，兩人往回走時，甦若雪的傘偏向他這邊，自己半邊肩膀都濕了。
“徐志清要是去查積分……”她的聲音被雨聲裹著，“山本會怎麼反應？”
“他會以為自己的棋子終于活了。”顧承硯望著遠處東紡大樓的霓虹燈，那團紅光在雨幕里暈成血點，“可他不知道，這枚棋子，從撿起火柴頭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我們的棋盤上了。”
雨絲落進他的衣領，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但他知道，等天亮時，這涼意會變成火——燒穿所有的偽裝，燒出一條藏在陰影里的線，直通東紡最核心的秘密。
而此刻，302號信箱里的通知單正躺在潮濕的信堆上，“800積分可申領橫濱船票”的字跡在晨霧里漸漸清晰。
隔壁洗衣鋪的阿婆已經起來生爐子了，煤煙混著雨水的味道飄進巷子，卻蓋不住信紙邊緣若有若無的米漿香——那是甦若雪特意留下的，屬于顧氏綢莊的暗號。
次日晌午，法租界德記鐘表行的銅鈴被撞得叮當響。
徐志清攥著皺巴巴的積分通知單沖進東紡大樓，油浸的藍布工裝口袋里還塞著半塊冷掉的粢飯糕——他凌晨四點就醒了，守在信箱前等郵差，指節在鐵皮箱上掐出月牙印。
人事科的玻璃門虛掩著，穿藏青嗶嘰西裝的“助理”正低頭撥算盤，算盤珠子踫撞聲像敲在徐志清心口。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先生，我是前繪圖員徐志清，上月積分……”
“徐師傅？”“助理”抬頭時，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正是昨夜蹲在鐘表行後巷的青影子。
他指尖在登記冊上劃拉半響，突然頓住︰“蹊蹺了，您的積分記錄上月被稽查科調走了。”算盤珠“ ”地崩出一顆，滾到徐志清腳邊，“說是要補‘忠誠證明’——東紡對技術崗的規矩，您比我清楚。”
徐志清的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三個月前他因“標錯圖紙”被貶去倉庫時，稽查科的人也是這麼敲著他的腦殼說“技術不精事小，心不誠事大”。
他彎腰撿算盤珠時，瞥見對方桌角壓著半張顧氏綢莊的送貨單——墨跡未干，正是甦若雪的小楷。
是夜，東紡倉庫的月洞窗被撬開半寸。
徐志清縮著脖子鑽進去，霉味混著機油味直往鼻子里鑽。
他摸向牆角的鐵皮櫃，手剛踫到鎖頭，後頸突然一涼——匕首尖抵著動脈，是白天那個“助理”，此刻連眼鏡都摘了，眼里淬著冰。
“顧先生說，放你走。”青鳥的匕首往下壓了壓，在徐志清後頸刮出紅痕，“但得留個記號。”他另一只手迅速拆開徐志清別在胸前的懷表，指腹蘸著煤油抹過擺輪，“修表匠手藝不精，擺輪該換了。”
三日後的德記鐘表行飄著焦糊味。
老板拍著校準儀的木殼子罵娘︰“徐瘸子！這月第三台了！德國進口的儀器，讓你修成破銅爛鐵？”徐志清蹲在地上，拆到第七個擺輪時，鑷子“當啷”掉在青磚上——內圈刻著一行小字，墨色在銅光里泛著冷︰“識錯圖者，非匠也，奴也。”
他的手指抖得像篩糠。
上個月東紡稽查科逼他在偽造的壓力閥圖紙上按手印時，科長就是這麼拍著他的肩︰“你是匠，不是奴。”可現在這行字，像根燒紅的針，扎進他當年在夜校抄“邊際效用”的指縫里——那時顧承硯在講台上說“匠人的手該握刻刀，不該握偽章”，他記了整三本筆記。
後半夜，鐘表行的熔爐燒得通紅。
徐志清將整箱擺輪倒進爐口，火星子濺在他眼鏡片上，燙出細密的裂紋。
熔渣冷卻時，他蹲在爐邊抽煙，煙蒂落進灰堆，映出半枚模糊的“承”字——和顧氏綢莊送貨單上的落款一模一樣。
顧承硯是在晨霧里收到熔渣的。
青鳥用牛皮紙包著碎銅，指節敲了敲茶盞︰“徐瘸子燒得徹底，可銅屑里還嵌著暗記。”他話音未落，甦若雪已經遞來銅杵，“碾成粉，摻進銀漿——”她頓了頓，“做袖扣。”
袖扣做好時，夕陽正往顧家後巷的青瓦上潑金。
徐志清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他跪在青石板上，懷里抱著個油紙包︰“顧先生，這是東紡‘偽技統’的聯絡人名單。他們用福利社火柴頭編號，我記了三年。”他抬頭時，眼眶紅得像浸了血，“當年夜校的算術本，我還收著。”
顧承硯接過油紙包，火折子“滋啦”一聲點著了紙角。
灰燼飄進茶盞，浮起半句殘詩︰“錯軌終歸道。”甦若雪在旁替他續茶，青瓷蓋碗踫出清響︰“像您常說的，商道無外乎人心。”
當夜，顧承硯翻出壓箱底的私印——和田玉雕的硯台紋，在燭火下泛著暖光。
他蘸了朱砂，在信封封口按了個印，墨跡未干時，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次日清晨，甦若雪推開賬房木門時，窗台上躺著封新信。
信封素白無字，封口蠟印卻讓她呼吸一滯——那枚硯台紋，與顧承硯的私印分毫不差，連邊緣一道極細的裂紋都如出一轍。
她伸手去拿，指尖剛踫到蠟印，陽光正好穿窗而入，在信紙上投下一片淡影，像極了某種密碼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