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拇指沿著賬本末頁的\"潛\"字最後一鉤反復摩挲,指腹被紙頁邊緣硌得發紅。
蟬鳴在窗外裂成碎片,他卻听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響——這鉤筆的弧度,和他去年在現代大學講台上寫板書時,總因右肩舊傷不自覺帶出的微顫,分毫不差。
\"若雪。\"他突然轉身,賬本在掌心壓出淡紅印子,\"拿我案頭那本《近代紡織工藝學》來。\"
甦若雪正站在幾步外,見他眼底泛起極淡的血絲,連忙放下茶盞。
她的繡鞋在青磚地上蹭出輕響,取書時袖口掃過窗台上的青瓷筆洗,濺出幾點水痕。
顧承硯接過書,書頁嘩啦翻到最後夾著的教案復印件——那是他穿越前給本科生講\"傳統工藝現代化改良\"時的板書復刻,用掃描儀存下的電子檔,後來打印成冊壓在玻璃板下。
兩張紙並在窗台上,晨光透過紗簾落下來。
顧承硯的指尖在兩張紙間來回移動︰\"潛\"字的鉤筆,\"導\"字的橫折,甚至連標注重點時總愛用的波浪線弧度,都像同一個模子拓出來的。
他後槽牙抵著腮幫,想起穿越前某個暴雨夜,林芷蘭抱著一摞教案沖進他辦公室︰\"顧教授,您這些講義寫得比教科書鮮活,能借我復印幾份嗎?\"當時他只當是學生要做筆記,如今想來,林芷蘭那時已悄悄加入地下組織,那些講義......
\"青鳥。\"他突然出聲,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度。
正在門口守著的身影立刻跨步進來,軍靴後跟在地上磕出脆響。
青鳥的帽檐壓得低,露出半截緊繃的下頜線︰\"顧先生。\"
\"林組長犧牲前,可留下任何文字遺物?\"顧承硯的指節叩了叩教案復印件,\"比如批注本、筆記之類的。\"
青鳥的喉結動了動,帽檐下的睫毛顫了顫。
他解下腰間的牛皮包,從最里層摸出張泛黃的紙條︰\"去年臘月,我在霞飛路修女院密櫃里找到這個。\"紙條上是林芷蘭的字跡,力透紙背︰\"顧師講義,交于信得過的手藝人。\"
顧承硯的呼吸突然一重。
他想起林芷蘭總愛說\"知識該在該用的地方發光\",想起她犧牲前三天還在電話里說\"滬西染坊的老師傅們缺套能救命的工藝指南\"——原來那些被他隨手塞在抽屜里的教案,竟隨著林芷蘭的腳步,穿過槍林彈雨,最終落在了趙硯舟們的案頭。
\"他們把這些講義當火種。\"甦若雪不知何時湊過來,指尖輕點賬本上的圖紙,\"你看這批注,"雙渦流導絲器需避潮",和你教案里"江南梅雨季設備養護"那章一模一樣。
趙師傅他們......\"她抬眼望他,眼底浮起層霧氣,\"怕是把寫這些字的人,當成隱世的匠仙了。\"
匠仙。
顧承硯低笑一聲,指腹蹭過教案上自己的簽名。
窗外的風掀起半頁紙,帶起股熟悉的墨香——那是他用了十年的老墨錠,穿越時沾在袖口的味道,竟在這舊時空里,成了連接兩個世界的線。
\"那我就當這個匠仙。\"他突然握住甦若雪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顫,\"從今天起,我畫的每張圖紙,都留個"承硯暗記"——左下角畫半枚硯台紋。\"他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狼毫,在廢紙上唰唰畫了個半圓,\"像這樣。
他們若見著,就知道是"匠仙"又傳新術了。\"
甦若雪望著那半枚硯台,忽然笑了。
她抽回手,從鬢邊取下銀簪,在硯台紋旁添了片雪花︰\"要加個伴兒才熱鬧。\"
顧承硯望著那枚雪花,喉間發暖。
他將廢紙揉成團拋進炭盆,火星子\" 啪\"炸開,映得兩人眼底都亮堂堂的。
當夜,顧氏綢莊後宅的書房燭火一直亮著。
顧承硯伏在案前,狼毫在宣紙上走得極慢。
他刻意讓筆尖在\"聯動軸轉速\"旁頓了頓,暈開個極小的墨點——這是他給本科生改作業時的習慣,總愛用重筆提醒重點;又在\"齒輪咬合處\"畫了道波浪線,和教案里標注\"易損部位\"的符號分毫不差。
最後,他在左下角添了半枚硯台,旁邊悄悄描了片雪花,輕得像要融在紙里。
\"顧先生。\"
趙硯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夜露的濕涼。
顧承硯抬頭,見他抱著個藍布包袱,月白長衫的下擺沾著星點墨跡——是白天授課時濺的。
\"明日要講新型織機,我想......\"趙硯舟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案上的圖紙上。
顧承硯將圖紙卷成筒,用紅繩系好遞過去︰\"這是位不願留名的先生托我轉交的。
他說,滬上的織機該換副筋骨了。\"
趙硯舟接過紙筒時,指腹擦過紅繩結。
他低頭,借著燭火看見紙卷左下角有片極淡的痕跡——像半塊硯台,又像片將融的雪。
他喉結動了動,把紙筒貼在心口︰\"我明日就講這個。\"
窗外的更鼓敲過三更,顧承硯站在廊下看趙硯舟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夜風掀起他的長衫下擺,他摸出懷里的\"絲脈\"圖,浦西監獄方向的紅點仍在灼亮——那是趙硯舟的父親,那個被山本抓去的老染匠。
\"等著吧。\"他對著夜色輕聲說,\"明日之後,會有更多紅點亮起來。\"次日清晨的課室里,青竹簾被穿堂風掀起一角,趙硯舟抱著藍布紙筒站在八仙桌前。
他解開紅繩的動作比往日慢了三倍,指腹反復摩挲著紙卷左下角那道極淡的痕跡——半枚硯台,一片雪。
\"今日講新型織機的聯動軸設計。\"他展開圖紙時,宣紙與木桌摩擦出細碎的響。
台下三十來個技工原本或搓著粗繭的手,或用茶盞蓋撥著浮茶,此刻卻突然靜得能听見房梁上麻雀啄瓦的聲音。
\"這紅圈......\"前排留著花白山羊胡的周師傅突然踉蹌著站起來,枯樹皮似的手指幾乎戳到圖紙上,\"標注"避潮需用桐油封鉚"的紅圈,和十年前我在甦州染坊見過的那本"神仙手札"上的批注,一模一樣!\"
\"周叔您說啥?\"後排年輕學徒伸長脖子,\"神仙手札?\"
\"二十年前我給甦府當雜工,\"周師傅眼眶泛紅,喉結上下滾動,\"二小姐的陪嫁箱里有本破書,邊角都燒了,可里面寫"經軸轉速過百必斷絲"的紅批,和這紅圈的鉤筆——\"他突然抓住趙硯舟的手腕,\"小趙,這紅圈批注......可是"顧先生"的手筆?\"
趙硯舟被攥得腕骨生疼。
他望著台下三十多雙眼楮,有期待、有灼熱、有藏在皺紋里的顫抖,忽然想起昨夜顧承硯遞紙卷時說的話︰\"真正的火種,不該被供在神龕里。\"
\"他若在,必不願人知。\"他輕輕抽回手,指尖按在圖紙\"聯動軸\"三個字上,\"但這些批注能讓你們的織機少斷三分之一的絲,能讓顧氏綢莊多接三成訂單,能讓咱們滬上的布機,比東洋人那破機器多轉半柱香——\"他抬眼掃過全場,聲音突然拔高,\"這就夠了。\"
課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靜,接著爆發出轟然的應和。
有學徒把茶盞砸在桌上喊\"好\",有老匠人用袖口抹著眼角,周師傅直接抄起鉛筆在自己圍裙上畫軸輪,嘴里念叨著\"原來該這麼改\"。
趙硯舟望著台下翻涌的人頭,忽然看見後排兩個身影悄悄往門口挪——一個是染坊張嬸的兒子阿福,一個是上個月才被山本紡織廠辭退的機修工老錢。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
當顧承硯在綢莊後廳見到青鳥時,窗台上的銅漏剛滴完第七滴水。
青鳥的軍靴尖沾著星點泥漬,帽檐下的眼楮像淬了冰︰\"阿福和老錢出了夜校,沒回各自的住處,轉道去了日租界。
老錢的媳婦上個月病了,找山本借過二十塊大洋。\"
顧承硯正用銀鑷子夾著半塊松煙墨研著,聞言手頓了頓。
墨汁在硯台里蕩開漣漪,倒映著他微勾的嘴角︰\"魚上鉤了——山本的"偽技統"里,有人認得我的字。\"他放下鑷子,指節敲了敲案上攤開的《申報》,\"去把王記者請來,就說顧家要登"少東家赴美考察"的新聞稿。\"
三日後的晌午,青鳥的牛皮包還帶著日頭的溫度。
他把密信拍在顧承硯面前時,信紙邊角沾著暗紅的血漬︰\"截自虹口郵局,送信的是山本的翻譯官。\"
顧承硯展開信紙,日文假名間夾著幾個力透紙背的漢字︰\"確認"顧氏技術顧問"存在,筆跡與無錫檔案館藏"民國紡織學會"某佚名論文高度吻合,建議以高薪暗聘。\"他的拇指摩挲著\"高薪暗聘\"四個字,忽然低笑出聲︰\"山本倒會挑時候。\"
\"若雪,\"他轉頭看向正低頭核賬的甦若雪,後者發間銀簪隨動作輕晃,\"把"少東家近日神神叨叨,總畫些未來機器"的風聲,往匯豐銀行的茶會上送。
要讓那些買辦太太們听見,再讓她們的先生們傳到山本耳朵里。\"
甦若雪抬頭,眼底浮起促狹的笑︰\"是說您對著算盤念"量子力學",抱著織機說"人工智能"?\"
\"再加條,\"顧承硯扯松領口,\"說我昨日在黃浦江畔燒了半箱圖紙,邊燒邊喊"這些寶貝,東洋人見著要饞哭"。\"
當夜,顧氏綢莊地下密室的燭火晃得人眼暈。
顧承硯伏在檀木案前,狼毫在宣紙上走得極慢。
他在\"齒輪咬合處\"畫了道藍波浪線——這是假圖的標記;又在\"導絲器角度\"旁點了個紅墨點——這是真圖的火種。
最後,他在左下角添了半枚硯台,旁邊的雪花比往日描得更細,像要融在紙里。
\"這樣夠了。\"他合上賬本時,懷中小鹿形狀的銅佩突然發燙。
那是林芷蘭留下的\"溫感密書\",用蜂蠟封存著地下黨傳遞的消息。
他解下銅佩,蜂蠟表面還凝著夜露,卻已浮現出新的字跡︰\"師在,絲不斷。\"
顧承硯的指腹撫過那些歪歪扭扭的墨痕,喉間突然發緊。
他想起昨夜趙硯舟說的\"他們把寫這些字的人當匠仙\",想起周師傅顫抖的手,想起茶會上那些買辦太太們掩嘴偷笑的模樣。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界。
\"我不是你們的先生......\"他對著密書低語,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了蠟膜上的字,\"但我,願做這根引絲的針。\"
晨霧未散時,甦若雪抱著一摞夜校作業本推開教室門。
木講台的抽屜有些卡,她用銀簪挑開時,一張泛黃的紙箋\"唰\"地滑出來。
紙上是孩童的涂鴉︰一只銀色的蠶正爬過半塊硯台,蠶身歪歪扭扭,硯台邊緣還畫了幾片雪花。
下方用鉛筆寫著︰\"爸爸說,蟲會飛。\"
她的指尖懸在\"蟲會飛\"三個字上方,晨風吹起額前碎發。
遠處傳來顧氏綢莊開板的銅鑼聲,混著隔壁茶鋪飄來的茉莉香。
甦若雪把紙箋小心折起,藏進袖中。
她知道,等顧承硯用完早膳,這張紙會靜靜躺在他的案頭——在\"承硯暗記\"的圖紙旁,在\"師在絲不斷\"的密書側,在所有正在發芽的火種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