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的動作比夜風還輕。
他貓腰穿過磚縫里的銀蠶,半蹲在少年面前,掌心攤開露出半塊桂花糖︰\"跟我走,有熱粥。\"少年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喉結劇烈滾動兩下,終于攥住他的手腕。
那手瘦得只剩骨頭,像枯枝勾住青竹。
地窖的煤油燈\"啪\"地被撥亮時,顧承硯正蹲在木凳前。
少年被安置在鋪了舊棉被的草垛上,沾著顯影液殘渣的布鞋被他輕輕褪下。
泛黃的登記冊攤在腳邊——那是\"春蠶組\"最後一次全員集會時,他讓每個人在鞋底蘸了桐油拓印的紋路,為的就是這種生死相認的時刻。
\"承硯?\"青鳥壓低聲音。
顧承硯的拇指撫過鞋底板結的泥垢,指腹在第三道褶皺處停住。
登記冊上阿丙的拓印,那里正好有道月牙形的缺口——是三年前這孩子偷跑出去買糖葫蘆,被黃包車碾出來的。
\"是阿丙。\"他聲音發澀,三年前那個追著他問\"少東家,蠶寶寶為什麼要吐絲\"的小崽子,此刻蜷縮成那麼小一團,破褂子下的肋骨根根分明。
甦若雪的腳步在門口頓住。
她端著的姜茶碗沿蕩出漣漪,倒映著少年臉上的焦黑——那不是紙灰,是火燎的痕跡。\"阿丙......\"她蹲下來,用帕子沾著溫水輕拭少年額角,\"阿丙,我是若雪姐,你認得我嗎?\"
少年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弓起背,卻在觸及甦若雪掌心溫度時泄了力,哭腔從喉嚨里擠出來︰\"若雪姐......火......好大的火......他們說我燒了密檔,拿烙鐵烙我手背......\"他掀開破褂子,左腕上赫然是焦黑的十字烙痕,\"可我沒燒完,我藏了半塊賬本在磚縫里,用炭粉寫......\"
顧承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七月廿三那晚接到的急報︰\"春蠶組印刷廠遭襲,阿丙殉職。\"原來不是殉職,是被俘。
他扯下自己的長衫披在少年身上,聲音放得比哄蠶寶寶吃桑葉還輕︰\"慢慢說,阿庚他們呢?\"
\"阿庚哥......\"少年抽噎著,\"我們被關在浦西監獄地牢,他用指甲在牆上刻字,說"蠶未眠,巢未空"。
前天轉移囚犯,看守打盹時我咬開繩索......\"他突然抓住顧承硯的手腕,指甲幾乎掐出血,\"少東家,他們要清賬!
阿庚哥說山本在名單上畫了紅圈,說八月初一......\"
甦若雪的銀鐲子\"當啷\"撞在木桌上。
她不知何時已拿了顯影液和放大鏡,正對著那半塊賬本殘頁。
原本空白的背面在藥液浸潤下,浮出極細的炭筆字跡,像春蠶啃過的桑葉脈絡︰\"獄中有蠶,七人未死;山本令下,八月朔夜清賬。\"
\"清賬?\"她猛地抬頭,眼底燃著火,\"不是財務清賬!
我看過巡捕房檔案,去年虹口碼頭沉船案,日特處決地下黨前,密信里也用了"清賬"。
少東家,八月初一那晚,他們要處決地牢里的七個人!\"
顧承硯的呼吸陡然沉了。
他抓起桌上的鉛筆,在地圖上\"浦西監獄\"位置畫了個圈,又重重劃掉︰\"不能硬救。
監獄高牆電網,我們的人進去十個得折八個。\"他轉著鉛筆,筆尖在\"商會\"二字上頓住,\"但我們可以讓全上海都知道他們要殺人——殺人可以,但要在全上海的眼楮底下殺人嗎?\"
青鳥的短刀在指間轉了個花。
他望著顧承硯發亮的眼楮,突然笑了︰\"少東家是要......\"
\"八一慈善義演。\"顧承硯截斷他的話,\"以商會撫孤基金的名義,邀請報館、教會、學聯一起來。
到時候滿場都是記者的相機,學生的口號,神父的聖經——山本要是敢在這時候清賬,等于把屠刀舉到全上海的臉前。\"
甦若雪已經開始翻賬冊。
她抽出一疊請柬模板,筆尖在\"慈善義演\"四字下畫了道粗線︰\"我這就去請張校長寫邀請函,聖瑪利亞女中的唱詩班最能打動太太們。
對了,還得讓阿福去印門票,票根上印"撫孤"二字......\"
\"風險。\"青鳥突然開口。
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短刀鞘輕輕磕著桌沿,\"山本在商會安了不止一個釘子。
義演那天,他說不定......\"
顧承硯的冷笑像淬了冰的刀鋒。
他望著甦若雪筆下飛舞的墨跡,望著阿丙漸漸有了血色的臉,望著銀蠶不知何時爬上了賬本殘頁,正用觸須輕掃那行\"獄中有蠶\"。
\"那就讓他攪。\"他說,\"攪得越凶,戲唱得越響。\"阿丙的尾音被地窖潮濕的空氣浸得發顫,像春蠶啃過最後一片桑葉時的輕響。
顧承硯替他掖了掖長衫下擺,指腹擦過少年腕間焦黑的烙痕,喉結動了動——三年前他教這孩子給蠶匾換桑葉,少年的手還軟乎乎的,沾著蠶寶寶的涎水。
\"青鳥說得對。\"甦若雪突然放下顯影液瓶,玻璃與木桌相踫的脆響驚得阿丙縮了縮脖子。
她抽出帕子替少年擦去嘴角的淚,目光卻像淬了冰的銀針,\"山本在商會安插的釘子,至少有三個。
上回棉紗行調價,消息提前三天漏到日商那邊;上個月航運公會聚餐,我明明鎖了賬房,第二天顧記的運單就出現在三井洋行。\"
顧承硯的拇指抵著眉心,指節因用力泛白。
他盯著牆上那張\"絲脈\"熱力圖——用絲線繡在羊皮紙上的上海地圖,十二朵雪紋花分別代表十二支情報小組,此刻七朵已暗如死灰。\"所以我們要給釘子遞梯子。\"他突然抬頭,眼底燃著極亮的光,\"義演那天,讓阿丙上台說他的經歷。\"
阿丙的眼楮猛地睜大,喉結動了動︰\"少東家......我、我不會說話......\"
\"你只消說真話。\"甦若雪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層層老繭傳過去,\"說你被關在地牢里,說阿庚哥用指甲刻牆,說他們拿烙鐵烙你——這些,就是最鋒利的刀。\"她轉身翻出一本評彈譜子,墨跡未干的《春蠶曲》攤開在桌上,\"我讓王師娘連夜譜了曲,詞里嵌"初一子時,獄門開",唱到"蠶未眠"時,你就舉起手腕給大家看。\"
青鳥突然抽刀割斷一截燈芯,火星 啪濺在熱力圖邊緣。\"要防著釘子把消息傳給山本。\"他刀尖挑起半塊殘頁,\"不如......\"
\"不防。\"顧承硯打斷他,手指重重叩在《春蠶曲》的\"清賬\"二字上,\"我們要讓釘子看見、听見、記清楚——然後原封不動傳給山本。
他越急著攪局,越會露出馬腳。\"
八月初一的夜來得格外早。
大光明戲院的霓虹燈把\"慈善義演\"四個金漆字照得發亮,顧承硯站在後台幕布後,听著前台傳來的嗡嗡人聲。
甦若雪捧著戲服過來時,他正替阿丙系盤扣——那是用顧記最好的湖絲織的,針腳密得能藏住心事。
\"若雪姐,我手發抖。\"阿丙低頭盯著自己腕上的焦痕,聲音發顫。
\"抖就對了。\"甦若雪替他理了理衣領,銀鐲子在燈下晃出細碎的光,\"他們要你怕,要你啞,可你今天偏要抖著嗓子喊出來——讓全上海都听見。\"
前台突然爆發出掌聲。
顧承硯掀開幕布一角,看見聖瑪利亞女中的唱詩班正捧著蠟燭謝幕,燭光照得女學生們的白裙子像落了層雪。
他轉身對青鳥點頭,後者立刻隱入陰影,短刀在掌心轉了個花。
《春蠶曲》的琵琶聲響起時,阿丙攥著甦若雪塞給他的絲帕走上台。
顧承硯能看見他的肩膀在發抖,卻听得清他開口的第一句︰\"少東家教我養蠶那會兒,說蠶寶寶吐絲是為了造個暖窩......\"
台下突然炸開一聲吼︰\"住口!\"
穿藏青馬褂的男人撞開前排座椅沖上台,袖口露出的櫻花刺繡刺得顧承硯眼楮發疼。
他踉蹌著抓住阿丙的胳膊,唾沫星子濺在少年臉上︰\"小叫花子懂什麼?
這是煽動人心!\"
\"放肆!\"青鳥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箭,從觀眾席後排射來。
他踩著椅背躍上台,單手扣住男人手腕向後一擰,\"商董先生急什麼?
莫不是怕台下兩千雙眼楮,看清你袖管里的東西?\"
男人的痛呼混著布料撕裂聲。
青鳥扯出他懷里的密令,牛皮紙封面上\"山本正雄\"的簽名在汽燈下泛著冷光。
顧承硯接過密令的手微微發顫,展開的瞬間,滿場抽氣聲像潮水漫過戲園︰\"若義演照常,立即啟動清賬——好個"清賬"!\"他提高聲音,\"各位看清楚!
這就是他們要清的"賬"!
是阿丙這樣的孩子,是地牢里七個還在等天亮的人!\"
鎂光燈閃成一片。
顧承硯望著台下舉著相機的記者,望著攥緊拳頭的學生,望著捂著嘴掉淚的太太們,突然笑了——這一笑比任何宣言都響亮。
次日清晨的《申報》頭版,通欄標題燙得人眼楮生疼︰\"誰在清賬?
——顧氏商會揭日方血令!\"顧承硯站在密室里,看著英美領事館的照會被甦若雪輕輕壓在熱力圖上。
他重繪\"絲脈\"時,指尖突然頓住——那七朵原本暗下去的雪紋花,竟有三朵泛起極淡的銀光,像春蠶食葉時滲出的新綠。
\"絲不斷,因有人肯赴火。\"他低聲說,指腹撫過那抹微光。
甦若雪的腳步在門口停住。
她攥著張匯款單,晨光照得她眼尾的淚痣發亮。
顧承硯轉身時,看見她指尖在顫抖,匯款單上的數字被捏出褶皺——三百元,不多不少。
附言欄的字寫得很淡,卻清晰如刻︰\"蠶已歸,絲待織。\"署名是他從未見過的名字︰陳硯生。
\"承硯......\"甦若雪輕聲喚他,聲音里裹著細不可聞的顫,\"這是今早送來的匿名匯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