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的交易所包廂里,紅木窗欞上還凝著夜露,顧承硯指尖劃過報價單的紙頁,耳後能听見鐘表齒輪咬合的輕響。
他身後坐著三位銀行家與五位實業代表,張老板的西裝後襟皺成了腌菜,正用手帕擦著額頭;李行長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每隔半分鐘就要低頭看懷表——指針明明還在五點二十八分,他卻像被火烤著似的坐立不安。
\"顧少,這價格...\"紡織廠的周廠長突然開口,聲音發顫,\"松本商事昨天放風要拋三萬包,咱們托市的現銀夠不夠填這個窟窿?\"
顧承硯合上報價單,指節叩了叩桌沿。
他能感覺到掌心沁出的薄汗,卻故意把動作放得很慢——這是昨晚和甦若雪商量好的\"定海神針\"。\"周叔,您記不記得光緒三十年?
日商也是這麼砸生絲價,最後誰扛住了?\"他抬眼時,眸子里映著窗外漸亮的天色,\"是咱們用織機織了三個月,把生絲全做成了湖縐。
貨在咱們手里,價就跌不到底。\"
周廠長的喉結動了動,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直起腰︰\"那年我爹挑著擔子去甦州,說"寧肯壓倉三年,也不便宜東洋人"...\"
\"叮——\"
牆上的西洋鐘敲響五點三刻,青銅擺錘晃得人眼暈。
交易所的黃銅轉門被推開,陳經理抱著個鐵皮箱沖進來,箱蓋磕在門框上發出悶響︰\"顧少,現銀到了!
王主任那邊說,松本的交易員已經在樓下茶廳坐著了,西裝筆挺得跟要上法場似的。\"
顧承硯掀開鐵皮箱,看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圓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他摸出一枚,指腹蹭過袁世凱的鬢角——這是甦若雪特意交代的,要挑光緒年的老銀圓,分量足,壓秤。\"陳叔,把箱子推到窗台上。\"他聲音輕得像耳語,\"讓樓下喝茶的那位,一抬眼就能看見。\"
陳經理愣了愣,隨即咧嘴笑開︰\"明白!
讓松本的人看看,咱們中國人的現銀,不是紙糊的!\"
六點整的鐘聲剛響第一下,交易所大廳的電報機突然\" 嗒\"炸響。
顧承硯的脊背瞬間繃直——這是甦若雪在商會總部發來的信號。
他抓起桌上的听筒,听見那頭算盤珠子 啪作響,甦若雪的聲音裹著電流︰\"顧先生,松本商事提交了三萬二千包棉紗期貨拋售單,報價比昨日收盤價低三成!\"
包廂里的空氣驟然凝固。
李行長的眼鏡\"啪\"地掉在桌上,張老板的手帕團成了球,周廠長的指甲幾乎掐進木桌。
顧承硯卻笑了,他摸出懷表,秒針正指向\"1\"的刻度——和昨晚計劃的分毫不差。
\"啟動托市聯盟。\"他對著听筒說,聲音像淬了鋼,\"所有賬戶同步下單,價格比松本低五厘,但每單只吃一千包。\"
\"明白!\"甦若雪的回應里帶著脆響,顧承硯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樣︰銀簪子別得規規矩矩,鋼筆在賬本上劃出利落的弧線,\"我讓小秦守著電台,五分鐘通報一次行情,各廠庫存我都記在黃紙上了,您放心。\"
交易所的玻璃幕牆外,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顧承硯走到窗邊往下看,只見交易大屏上,\"松本\"的紅色數字刺得人眼疼,可下一秒就跳出\"顧氏500榮興600大生800\"的綠色單子,像群撲火的飛蛾,卻硬是把跌幅卡住了半寸。
\"顧少,他們...他們真接了?\"周廠長湊過來,聲音發顫。
顧承硯沒說話,他盯著大屏上跳動的數字,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甦若雪說得對,松本以為用鈔票砸就能碾碎中國人的算盤,可他們忘了——算盤珠子是用百年織機磨出來的,每一顆都浸著甦州的月光、杭州的雨水,還有染坊里熬了三代的藍靛。
\"顧先生!\"听筒里傳來甦若雪的急喚,\"松本開始壓價了!
現在拋售價又跌了兩厘!\"
顧承硯的指節捏得發白,他掃了眼窗台上的鐵皮箱,銀圓在晨光里泛著暖黃——這是昨夜十二點,甦若雪帶著賬房姑娘們跪在地上數出來的,每枚都擦得能照見人影。\"通知各廠,\"他深吸一口氣,\"把庫存棉紗的質檢報告全送到交易所來。
就說...就說"要貨的,先看咱們的紗支數"。\"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秒,接著傳來甦若雪低低的笑聲︰\"好個顧承硯,你這是要把貨比貨的道理,攤在明面上說。\"
交易所大廳突然爆發出歡呼。
顧承硯望去,只見交易大屏上,\"松本\"的紅色數字開始晃動,而綠色的接單數字像漲潮的江水,正一寸寸漫過它。
張老板突然站起來,西裝後襟的褶皺都平了︰\"我就說!
東洋人能砸價,咱們能亮貨!
他們的紗支數才21支,咱們大生的可是32支!\"
李行長推了推眼鏡,這次沒滑下來︰\"顧少,我讓行里再調十萬現銀過來!\"
\"不用。\"顧承硯按住他的手背,\"夠了。\"他望著大屏上逐漸企穩的曲線,喉結動了動,\"若雪說得對,咱們接的不是棉紗,是中國人的底氣。\"
此時,商會總部的電報機突然\"叮\"地響了一聲。
甦若雪俯身查看,是顧承硯發來的密電︰\"穩住,青鳥該動了。\"她抬頭看向窗外,晨霧里,一道黑影正掠過對面的霓虹招牌——那是松本商事駐滬辦事處的方向。
松本商事駐滬辦事處的後巷里,青石板縫里凝著夜露,青鳥貼著斑駁的磚牆貓腰前行。
他黑色短打的袖口翻折處露出半截銀鏈——那是林小姐臨終前塞給他的信物,此刻正貼著他發燙的皮膚。
二樓窗台上的銅鈴突然輕響,他腳尖點地躍上雨棚,瓦礫在掌心硌出紅印子,卻連呼吸都沒亂半分。
辦事處的電報房在三樓最里間。
青鳥摸出鐵絲挑開後窗插銷時,听見樓下傳達室傳來日語罵聲︰\"八嘎!
松本君的拋售單怎麼還沒傳到交易所?\"他低笑一聲,貓腰鑽進滿是機油味的房間。
牆上掛著的西門子電報機正\" 嗒 嗒\"吐著紙帶,他摘下腰間的鹿皮袋,掏出半塊磁鐵——這是顧承硯托甦若雪從大生紗廠借的,專門對付精密儀器的\"土法子\"。
\"叮——\"電報機突然發出刺耳鳴響,紙帶\"刷\"地斷成兩截。
青鳥迅速扯下備用線圈,將磁鐵塞進機器底部的齒輪間隙。
當他轉身要走時,瞥見桌上壓著張草擬的拋售計劃︰\"追加兩萬包,目標價再壓一成\"。
他瞳孔驟縮,指尖掠過鋼筆在紙角戳出的洞——那是松本的習慣,每次下狠手前總要戳破紙頁。
\"砰!\"樓下傳來踢門聲,日語吆喝混著皮鞋聲往三樓沖來。
青鳥反手甩出三枚銅釘,精準釘滅了走廊的煤氣燈,借著黑暗翻上窗台。
晨霧漫上來時,他最後看了眼電報機——磁鐵正隨著齒輪轉動微微發燙,原本流暢的電流聲變成了斷續的\"滋啦\"響。
交易所大廳的電報機幾乎是同一時間發出怪響。
顧承硯正盯著大屏上\"松本\"的紅色數字,突然見那數字像被風吹的燭火般閃爍起來。\"顧少!\"陳經理舉著剛收到的電報沖進來,\"松本的新拋單延遲了!
他們說線路故障,最多只能傳五千包!\"
周廠長\"騰\"地站起來,西裝前襟的銅紐扣撞在桌沿上︰\"老天爺!
這是不是青鳥得手了?\"李行長的金絲眼鏡終于穩當在鼻梁上,他抓起算盤 啪撥了兩下︰\"五千包?
咱們現銀能填三個這樣的窟窿!\"張老板的手帕不知何時塞回了口袋,他拍著顧承硯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西裝滲進來︰\"小顧,你說收網就收網,我們都听你的!\"
顧承硯望著大屏上逐漸穩定的綠色接單曲線,喉結動了動。
他能听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敲在百年織機上的梭子——一下,兩下,和著甦若雪在電話里報出的庫存數字︰\"顧先生,大生紗廠還有八千包32支紗待檢,榮興的染布車間能消化五千包坯布...\"
\"若雪,讓各廠把質檢報告貼到交易所公告欄。\"他對著听筒說,聲音比晨霧還穩,\"再讓小秦去請《申報》的記者,把松本線路故障的事寫進去。\"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脆響,甦若雪輕笑︰\"你是要告訴全上海,東洋人連電報線都管不好,還想管咱們的市場?\"
七點十分,交易大屏突然跳出刺眼的綠色。
松本的五千包拋售單剛掛出來,就被\"顧氏2000榮興1500大生1000\"的接單淹沒。
周廠長突然抓起桌上的銀圓拋向空中,\"叮鈴 啷\"的脆響里,他紅著眼眶喊︰\"我爹當年挑擔子走甦州,說"寧肯壓倉三年",今天咱們壓的不是貨,是東洋人壓在咱們脖子上的手!\"
顧承硯摸出懷表,秒針正指向\"2\"的刻度——比計劃提前了三分鐘。
他朝陳經理點點頭,後者立刻敲響了包廂里的銅鈴。
交易所大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抬頭望著二樓的雕花欄桿,看那個穿月白長衫的年輕人扶著欄桿站定。
\"各位同業,\"顧承硯的聲音像浸過甦州河的晨露,清冽里帶著暖意,\"我們今天接的不是棉紗,是中國人的底氣。\"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樓下松本交易員發白的臉,\"但這不是勝利。\"他從懷里掏出疊染著藍靛的紙頁——那是各廠連夜趕制的新紗樣,\"從今天起,顧氏綢莊聯合二十三家同業,要辦個"國貨品質榜"。
東洋人能砸價,咱們能砸品質!\"
大廳里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
李行長抹了把眼角,把剛擬好的貸款協議推給顧承硯︰\"顧少,我代表四明銀行,給國貨榜批三百萬現銀!\"張老板舉著紗樣沖上台︰\"我家染坊新調的靛藍,能扛住十次漂洗不褪色,明天就上榜單!\"
甦若雪是在這時推開包廂門的。
她鬢角沾著細汗,銀簪子歪了半寸,卻仍將一封火漆未拆的密電穩穩遞到顧承硯手里。
顧承硯指尖觸到紙張時,聞到了淡淡的松煙墨香——那是南京國民政府特有的公函味道。
\"若雪,誰送來的?\"他望著火漆上模糊的\"政\"字印記,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麼。
\"郵差說是"重要情報",蓋著中央信托局的章。\"甦若雪的手指在密電上輕輕一壓,火漆\" \"地裂開,\"我拆之前,讓賬房姑娘比對了三次郵戳——確實是從南京連夜送來的。\"
顧承硯展開信紙,一行小楷躍入眼簾︰\"滬上商戰,已聞。\"他抬頭望向窗外,晨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正漫過黃浦江面,把對岸的海關大樓鍍成金色。
\"他們終于要出手了嗎?\"他低聲自語,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邊緣。
甦若雪望著他微顫的睫毛,突然想起昨夜在顧家老宅,他對著《申報》上的\"華北告急\"新聞說的話︰\"一個人扛不動的山,就等一群人來搬。\"
此時,松本商事辦事處的電報機仍在\"滋啦\"作響。
青鳥蹲在對面樓頂的煙囪後,看著幾個穿西裝的日本人踢翻了電報機,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出。
他摸出銀鏈吻了吻,轉身消失在晨光里——林小姐托付的事,他終于幫顧先生開了個頭。
而在交易所二樓,顧承硯將密電折成小塊收進懷表夾層。
他望著樓下還在歡呼的人群,突然想起甦若雪今早說的話︰\"承硯,你看這晨光多好,照在銀圓上是暖的,照在紗樣上是亮的。\"
他笑了。
因為他知道,這束光,才剛剛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