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終于接近了他們下竹筒捕鼠器的區域。一片靠近山腳、混雜著旱地、荒草、灌木叢和小片稀疏殘林的窪地。這里的霧氣似乎因著地形稍薄了一點,但也僅僅是相對而言,幾步之外的景物依然模糊。濕冷的空氣里,開始隱約彌漫開一種草木腐敗和動物嚙齒類特有的微腥混雜的氣息。
檢查陷阱的工作開始了。這需要沿著昨晚來在野地里踩壓出來的、若隱若現的小道,按照記憶中的方位,逐一撥開枯草、灌木或土堆,查看那些深埋土中只露出一個斜口、偽裝得毫不起眼的竹筒。何虎的聲音再次在濃霧中響起,帶著發現獵物的興奮和寒意驅策下的急促,成為了單調跋涉中的主要音調︰
“老大!這邊這個中了! ,勁兒還不小!”何虎在一個隆起的小土包旁蹲下,小心地刨開濕結的泥土,扒拉出一個手臂粗、兩尺來長的毛竹筒子。筒口被巧妙塞緊的雜草堵住,里面傳來一陣激烈但徒勞的“吱吱”抓撓和踫撞聲,伴隨著輕微的“ 嚓”聲,那是里面靈敏的機關竹針緊緊卡住了獵物前腿的聲音。他動作利落地撬開筒口的堵塞物,用木鉗探入,將那毛發凌亂、眼中充滿驚恐絕望、拼命掙扎卻無法脫身、前腿被綁在弓型竹片,反彈變直的彈力竹片緊緊拉緊,機關繩牢牢釘在筒壁上的肥大灰毛田鼠揪了出來,迅速丟進覃龍撐開的厚麻袋里。
“老大!過來看,這個跑了!筒口撬開了一點,草塞子都從里面被頂松了!好厲害的家伙,卡那麼緊還能掙掉!”何虎在另一個不起眼的灌木根部摸索了一陣,懊惱地舉著一個空筒子。筒口有明顯的爪牙啃咬撬動的痕跡。顯然是中了陷阱的田鼠在絕望中用最後的力氣破壞了筒口的封阻,重傷之下逃走了。
“可惜了!這筒子還弄髒了!”江奔宇接過空筒子,借著朦朧的灰光仔細看了看里面的機關繩和血跡,皺眉道,“這位置選得有點問題,太靠近灌木根了,它爪子扒著硬根子好借力。記住了,以後得離樹根石頭縫兒遠點!”他把筒子上的血跡在旁邊的草皮上蹭了蹭,隨手遞給覃龍。
“老大!快!看這個!大!肥!太肥了!怕不是得有半斤重以上!”何虎在另一個陷阱點又有了發現,他扒開一片枯死的高大蒿草堆,艱難地從深處拖出一個沉重的竹筒。即使機關繩扣住它的脖子一夜,它依舊還活著,也能听到雙腿刮在竹筒上發出沉悶而劇烈的滑動摩擦聲,“沙沙”作響。當這只異常肥碩、掙扎起來整個竹筒都在抖動的大家伙被弄出來時,那油光水滑、肚皮滾圓的凶悍模樣,連江奔宇眼中都閃過一絲難得的滿意。碩鼠的眼中是純粹的暴戾和凶光,吱吱的嘶叫聲比前面的尖銳許多。
“老大,老大!中啦!嘿!是個稀罕物,長白鼠!這可是好野味!”何虎在靠近一片亂石的地方又找到一只獵物。那是一種體型比普通田鼠稍小,但毛色極為罕見的野鼠——脊背是煙灰色,腹部和爪子則是一片刺眼的雪白。它被機關繩套著兩個前腿和脖子,困在筒里顯得相對安靜些,只是眼神驚恐地轉動著。這玩意兒在城里某些收山貨的鋪子或藥鋪里能賣個好價錢。
他們就這樣沿著預設的路線繼續搜索著。
何虎負責探查和通報,動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卻異常迅捷。
覃龍緊隨其後,負責撐開袋子接收獵物。
沉重的麻袋一開始還略顯空蕩,隨著“噗通”、“噗通”不斷落下的獵物,重量逐漸增加,里面掙扎扭動、啃咬踫撞袋壁的聲響也越來越清晰密集。江奔宇則走在最後,既是指揮,也是監督。他仔細查看著那些空了的陷阱——有些是真的沒觸發,竹筒捕鼠器完好;有些是觸發了但沒捕到獵物,筒里機關彈開但空空如也;還有些像是何虎剛才發現被掙脫了的,筒子機關卡著一撮毛一點碎皮甚至絲絲血跡。他要看陷阱的位置、偽裝情況、誘餌殘留、機關狀態。哪些位置是死穴?哪些位置效率不高?哪些偽裝需要加強?哪些機關的觸發和力度還需要調整?他都默默記在心里,這都是用經驗、時間和無數竹筒捕鼠器積累起來的生存智慧。他的臉隱在霧氣中,半舊的帽子周圍凝結著更密集的白色細小水珠,那是呼出的熱氣在帽檐毛發上瞬間凍成的白煙。
終于在抵達一處傾斜山坡下、臨近幾棵高大但葉子落盡的梧桐樹邊時,覃龍指著前方一個霧氣中尤其高大、下方荊棘和亂草尤其茂密的樹影說道︰“老大,就前面了,梧桐樹根下那個草叢里,最後一個竹筒捕鼠器。”那叢亂草在濃霧里如同一團猙獰的墨綠色鬼影。
三人趟開更加密集的沾滿冰珠的荊棘刺叢,鞋底踩在濕潤的泥土上。來到那棵虯枝盤結、樹根裸露如巨爪的老樹下。覃龍扒開一大叢掛著白霜的巴茅草,露出了半掩在泥土和枯葉下的竹筒捕鼠器。何虎熟練地操作。
“空的!”何虎的聲音帶著點疲憊的失望。
江奔宇看著覃龍收起最後一個竹筒捕鼠器,又看了看何虎手中袋子里不斷起伏蠕動的“動靜”,臉上倒沒什麼失望。他走近覃龍,接過他背上那個裝著獵獲的麻袋,掂量了一下,又使勁抖了抖。袋子里的活物們因為這突如其來且猛烈的晃動短暫地陷入更激烈的混亂和恐懼,吱吱的尖叫、爪子撕撓袋壁、身體相互沖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從袋子里沉悶地傳出來。
“嗯……”江奔宇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袋子里不安的生猛力量,聲音在寒氣中顯得格外穩重,“四十三個竹筒捕鼠器,中了十八個……不算差了!這鬼天氣,比我想的還好些。”他臉上緊繃的肌肉似乎略微松動了些。
他轉頭環顧四周,霧氣依舊濃重,除了近處的老樹和灌木叢,遠處的景物依然藏在厚重的灰色帷幕之後。他沉聲快速吩咐道︰“行了!這些竹筒捕鼠竹筒別扛著了,沉!在這梧桐樹根後面那片倒木垛里找個背風又遮眼的空隙,堆那里藏好!用些枯葉碎石蓋嚴實點!省得閑人撿了去!”那地方他們很熟,幾根枯死傾倒的大樹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縫隙。
“覃龍,跟我去藏竹筒捕鼠器。何虎,看好袋子,要是發現咬袋子的直接全部敲死。”江奔宇說著,卸下自己和覃龍身上收集來的空竹筒捕鼠竹筒和雜物,快步走向那堆霧氣中如同臥獸般的巨大枯樹倒木。兩人手腳麻利地撬開其中一根巨大朽木下面特意留出的空洞,迅速將三十多根竹筒塞進去,至于爛了的那些竹筒捕鼠器,就帶回去維修,又扯過一旁的腐爛枝葉和碎石塊將洞口掩蓋得不露痕跡。做完這一切,兩人的棉襖袖口都沾染上了黑綠色的朽木粉末和濕冷的泥土。江奔宇再次掂了掂手中那個生命仍在激烈抗爭和蠕動的麻袋,沉甸甸的感覺傳遞到手上,驅散了心底些許寒冷帶來的沉重︰“走吧!回去!手腳利索點!還有些活物得趁著一口氣還在熱乎勁兒趕緊處理,好拔毛,死透的那些田鼠就去毛不好收拾,那些細毛也不容易處理干淨!”
何虎早已凍得原地不斷跺腳,提著那袋不斷翻騰掙扎的獵物,身體在微微發抖。他聞言立刻如蒙大赦︰“對!對!趕緊回去!老大英明!再不回去,我這手得凍成冰棍了!油布里頭濕透了,寒氣跟小刀子似的往里扎!”他把袋子從手里提了提,勒緊袋口,重新提在手里,準備往回走。那麻袋表面已經能看到獵物留下的微微濕印和摩擦痕跡。
回去的路程,因沉重的獵物袋而變得更為艱難,但那熟悉的路徑和歸家的渴望驅趕著他們的腳步。何虎依舊提著那個不斷掙扎起伏的袋子走在前面開路,時不時還用力抖一抖袋子的,以防活著的田鼠咬袋子。濕冷的油布雨披貼在身上成了折磨,身體的熱量在不斷消耗。覃龍背著剩下不多的零碎工具走在江奔宇身側。
“老大,這回燒火,剝毛、開膛去肚……活兒不少呢。”覃龍呼著白氣說道。長時間的寒冷和體力消耗讓他說話也有些氣息不穩。
江奔宇嗯了一聲,目光沉靜地看著前方灰霧中若隱若現的歸家小路。他腦中已經在規劃著回去後的流程步驟︰“龍哥說得沒錯,”他接過話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得先燒一堆火,把一些細泥放進火堆里燒熱。用熱土去燙毛去味,這一步細泥的火候最關鍵,燙輕了毛拔不干淨沾手心煩,燙重了皮就壞了,撐不開還容易破口流油,曬出的鼠干不好看。拔毛得趁細泥熱,處理毛以後,利刀劃開肚皮要快準狠,掏干淨內髒,那玩意腥氣重留不得,連著頭一起去掉利索。再用硬竹片子或者細樹枝撐開肚腹,把四個爪子定在架子上,拉平繃緊。最後,全仗著這好太陽了。”他抬頭望了望天,依舊只有慘白的濃霧穹頂,“要是老天爺能連著給幾個這樣冷颼颼的大晴天,把濕氣寒氣都抽干,幾天下來,這十八只大肥鼠,就能變成硬邦邦響當當的‘老鼠干’!那是實打實的油水,嚼起來帶勁,是個很好下酒菜!給鳳兒補身子也是極好的,只是……她現在聞不得太腥的味兒。”他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憂慮。
覃龍听得連連點頭︰“是 是 !撐開的時候用老法子‘大’字型最好,受風面大,干得透!我去拾掇架子!”
走在最前面的何虎再也忍不住了,他幾乎是半跑著往前沖,腳步落在結實的土路上發出沉重的“咚咚”聲︰“哎喲我的祖宗爺!老大,龍哥!你們別光說那油香滿口的‘鼠干’了!我這會兒就想趕緊跳進灶膛邊烤火!這破茅草油布雨披就是個擺設!外面水淋淋,里面冷冰冰,衣服都濕得能擰出水來了!冷!太他娘的冷了!我感覺自己都成臘肉了!快走!快走啊!”他聲音里的哆嗦是真實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渴求溫暖。
他的抱怨如同最後一劑強心針。歸家的強烈念頭瞬間蓋過了一切寒冷疲憊。江奔宇和覃龍相視苦笑了一下,默契地加快了腳步,緊緊跟上前方那個抱著沉重希望、在濃郁霧氣和刺骨寒風中跌跌撞撞奔向溫暖的單薄身影。沉重的麻袋在何虎懷里劇烈地起伏蠕動著,發出絕望的哀鳴,卻絲毫不能阻擋他們奔向家門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