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鬼市的第一批豬肉在案板上被分割叫賣,白花花的肥膘與跳躍的燈火映照著買家饑渴而興奮的臉龐時,一場更為隱秘的行動,正在三鄉鎮幽暗的角落里同時鋪開。
林強軍沒有親臨喧囂的鬼市。他站在鎮里一處小巷的陰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在他腳下,是十幾個信封,每一封信仿佛都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他揮了揮手,黑暗中便無聲地涌出幾條人影,如同夜色中分流的溪水,迅速拿上信封而精準地離開,潛去夜色籠罩下的各個村莊、各個大隊。
這些信的目標並非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而是那些坐在二把手位置、心中蟄伏著野望或不滿的副手們——各村生產隊的副隊長,各村委大隊的副大隊長。行動迅捷而詭異︰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摸到目標家門附近,確保院內無人注意後,將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輕輕扔在門檻下或院牆的缺口處,隨即叩響門扉或院門,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驚動屋里的人,卻又短暫得如同幻覺。
“誰啊?”門內傳來疑惑的聲音。
“大晚上敲啥?”有人嘟囔著起身。
急促而模糊的腳步聲響起。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探出的腦袋左右張望。昏黃的油燈或微弱的手電光柱掃過門前小路,空無一人。夜風吹過,只有樹影婆娑。來人咒罵了一句“撞鬼了?”,正欲關門,目光卻偶然瞥見了地上的異物。
疑惑地彎腰拾起。牛皮紙的信封,封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標記。拆開,里面只有一張疊起的信紙。借著微光,或干脆就著灶膛殘余的火星,打開細看︰
“君居二席,可甘久居人下?
欲登高位否?若有雄圖,且听安排,大事可期,汝願必償!
警訊︰明日必有人下鄉徹查‘家豬作野豬賣’之案!若汝亦曾染指其間,速速清理首尾!時限不多矣,切記機不可失!
自然,合不合作,悉听尊便。不願合作者,自有他人求之不得。孰人見光明坦途而不趨?升官發財,近在咫尺!
抉擇在君,靜候佳音若有)。
——暗處之友”
信的內容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這些副手們心驚肉跳。有人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信紙;有人額頭瞬間滲出冷汗,慌忙將信紙湊到火光前再次確認,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打著神經。是陷阱?還是機遇?巨大的野心與深入骨髓的恐懼在胸腔里激烈撕扯。他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黑沉沉的夜,總覺得有一雙冰冷的眼楮正盯著自己。門迅速關上,心跳聲在寂靜的夜里如同擂鼓。
參與倒賣家豬其中的,腦子立刻開始瘋狂運轉,想著天一亮就得趕緊處理賬目、堵住嘴;沒有參與的,也被那赤裸裸的權力誘惑和“他人可代”的威脅攪得心神不寧。窗外的黑暗,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而信中的寥寥數語,就是漩渦中心致命的吸引力與危險。
紅旗公社副書記的家宅︰一場心照不宣的密談
相比之下,紅旗公社副書記梁桂陽的“通知”,規格則完全不同。林強軍沒有假手于人,他親自帶著精干的助手劉永華,踏上了通往公社家屬院的路。夜深人靜,家屬院顯得格外肅穆。林強軍敲響的是後門。
梁桂陽披著外衣開門,臉上並無意外之色。這位副書記城府極深,看到來人,眼神只是微微一凝,隨即不動聲色地將人讓進堂屋。關門前,銳利的目光掃過門外劉永華警惕的身影。
昏黃的燈光下,青瓷茶碗里蒸騰著裊裊水汽。屋內的空氣凝重而粘稠。林強軍沒有繞彎子,直接切入正題,聲音壓得極低,話語卻清晰有力。他不僅帶來了那場“即將到來的風暴”的信息,更提供了一套如何利用這場風暴、如何配合“暗處行動”才能在即將到來的權力洗牌中佔據主動的策略藍圖。梁桂陽端著茶碗,食指在瓷壁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垂著眼瞼,听得極為專注,偶爾抬眼望向林強軍時,眼中精光閃爍,那是屬于資深棋手的評估與算計。
一小時。桌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茶杯里的水冷了又添。外面的劉永華像一頭警覺的豹子,耳朵捕捉著周圍任何一絲異響。終于,梁宅的後門再次打開。林強軍和梁桂陽在門口短暫地、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承諾,沒有握手,但那目光交匯的剎那,一種同盟的默契已悄然達成。
“軍哥,搞定了?” 走在回程的土路上,劉永華緊跟在林強軍身側,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夜風吹得路邊的野草簌簌作響。
林強軍嘴角勾起一絲篤定的弧度,聲音在夜風中很清晰︰“哼,這種穩坐釣魚台就能撈大便宜的事,但凡腦子不傻,都不會拒絕。風險?他梁桂陽需要親自動手麼?” 他把“穩坐釣魚台”幾個字咬得意味深長。
“那……我們還要繼續拜訪?公社主任那邊?” 劉永華試探地問。
“去!當然要去!” 林強軍腳步不停,身影在月光下拉得長長,“有機會拉攏,為什麼不拉?哪怕只動了他的念頭,讓他心里膈應幾天也是好的。記住,人哪,一旦心里有了那麼一點念想,尤其是在前途絕望邊緣看到一線光,就像掉進洪水里的人,別說稻草,就是根麥芒也會死死攥住不放。把水攪得更渾些,總有魚會急。”
他的目標,轉向了另一位公社權力者的家。這盤無形的棋局,正隨著一枚枚暗子的落下,悄然張開大網。
而此時,三鄉鎮革委會那棟灰撲撲的二層小樓里,也有兩名位高權重的人還未休息。即將調任縣革委會的現任主任吳威,和他鐵定的接班人、未來主任方明杰,正對坐在一張掉漆的舊辦公桌兩側。桌面上,靜靜躺著一封內容幾乎相同的匿名信,只是措辭更為冷峻直接。
兩人沉默良久。窗外的路燈在窗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暈。桌上的電燈泡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更添幾分壓抑。
“明杰,” 吳威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後的冷靜,手指點了點那封信,“你怎麼看這……意外的‘情報’?”
方明杰眼中銳氣逼人,他已經反復咀嚼過信中每一個字眼,胸中已有定計︰“主任!我認為,天賜良機,不容錯失!此信非同小可,它將整個事件——從源頭、運作方式到核心參與者的脈絡,甚至部分後果和可利用的……破綻,都如同地圖般攤在了我們面前!這簡直是送到手上的大功一件!”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急切和野心,“主任您上調在即,此事運作得當,就是臨行前再添一把沖天猛火!足以掃清縣里某些雜音,讓您履新之路更添威勢!對縣里的某些領導來說,同樣也能沾光,對您……亦是善緣!至于我,”他頓了一下,坦誠道,“初掌大局,若憑此案立威,也能堵住某些人的嘴,免得總說我方明杰只是靠著您……關系上來的。”
這番話,把政治利益和個人盤算都擺在了明面。
吳威深深地看了方明杰一眼,眼神復雜。最終,他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辦!明杰,事不宜遲,你立刻組織最可靠的人手,按信上指引去辦!務必做到精準、迅速!這個頭功,你自己去取,坐穩你的位置!”
“是!主任!我馬上去準備!”方明杰霍然起身,眼中精光四射,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外。走廊里很快傳來他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和低聲的召集命令。
辦公室內只剩下吳威一人。他拿起那封冰冷的信紙,再次仔細端詳著上面剛勁卻無溫度的筆跡。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升。這種感覺並非源于即將到來的行動,而是對那個隱藏在幕後的林強軍,想想自己爭奪選調縣里位置的競爭對手杜主任,現在不知道在哪里了。除了他,吳威實在想不起來?能在自己的地盤上,神不知鬼不覺地發動這樣大規模的鬼市交易?又能對自己轄區內各級干部的心態了如指掌,精準地送出催命符般的信?此人的能量和心計,令人毛骨悚然!他想起信中那句冷酷的話︰“你不做,後面有大把人願意合作”。是啊,權力場從不缺渴望上位的野心家。這就像一柄懸在所有當權者頭頂的利劍——誰能保證自己的位置絕對安穩?出了問題,拉誰做替死鬼?
“一件大事擺不平,那就多制造幾件亂子……敵人的敵人,自然可以是盟友……” 吳威摩挲著下巴,喃喃自語,眼神中既有對未知敵人的忌憚,也有對如何利用這混沌局面更進一步的冷峻思考。他走到窗邊,望著方明杰在樓下院中集結隊伍的身影。幾分鐘後,革委會大院里傳來卡車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輛帶著斗篷的卡車和摩托車隊劃破夜的沉寂,快速駛離院子。
這個“出發”的信號,立刻被鬼子六安排在革委會外圍、如同融入夜色的“暗樁”捕捉到。消息通過隱蔽的渠道,迅速傳回依舊喧囂的鬼市。
鬼市里,燈火和叫賣聲似乎並未減弱,但鬼子六一直留意著手表。肉山眼見著從豐滿變得單薄。當手下的“暗樁”氣喘吁吁地擠到他身邊,耳語傳遞“革委會的車隊動了”的消息時,鬼子六眼神瞬間銳利如刀。他迅速掃了一眼僅剩的幾十斤豬肉,當機立斷,壓低聲音在幾個核心骨干耳邊下令︰“收尾!東西都不要了!按撤退方案,分頭走!快!”
沒有一絲慌亂。正在切肉的人刀一放,擦手的毛巾一丟,迅速混入買家隊伍中。推板車的人用力一推,任由空車歪倒在角落。負責放風的人打出了約定的手勢。整個過程快如鬼魅,在昏暗的光線下難以察覺。眨眼間,幾十個“蒙面”賣肉人已不見蹤影,只剩下空蕩蕩的案板、幾把未及帶走的屠刀,以及案板上孤零零、還帶著余溫的那幾十斤豬肉,仿佛在嘲笑著什麼。
幾乎是他們撤離完成的同一刻,刺目的車燈如同數把巨大的光劍,猛地刺破鬼市邊緣的黑暗!革委會的車隊到了!
“革委會來了!快跑!”不知是誰第一個嚎叫起來,瞬間引爆了人群!
轟!
鬼市,這個由無數交易者和渴望者組成的脆弱集合體,瞬間炸了鍋!原本擁擠狹窄的街道立刻陷入徹底的混亂!買到肉的和沒買到肉的、純粹看熱鬧的和心懷鬼胎的,都像被驚飛的鳥群,尖叫著、推搡著、擠撞著,向著各個可能的縫隙四散奔逃!油紙包著的豬肉掉在地上,竹筐被踢翻,人群像潰堤的洪水般沖垮了臨時維持的秩序。
革委會的人馬主要是民兵和方明杰帶來的親信)反應極快,立刻封鎖了主要出口。場面極其混亂,大部分人被攔了下來,如同受驚的羊群擠在一起,只有少數反應超快、熟悉地形的身影如泥鰍般消失在巷子深處。
方明杰站在一輛卡車的踏板上,居高臨下,看著被圍在核心、滿臉驚恐的幾十名群眾和那幾塊刺眼的豬肉。他沒有發怒,反而抬起手,聲音洪亮地壓過混亂︰“都安靜!站好了!別怕!革委會不是來為難你們的!我也知道你們很多人就是買點肉改善生活!”
人群稍微安靜了一點,但恐懼仍在彌漫。
“現在,”方明杰聲音陡然轉冷,“誰能提供有價值線索,告訴我們是哪個村的在組織賣肉?說了,立刻就能走!絕不追究!”
短暫的死寂。
人群里開始騷動。
“我說!領導!”一個抱著半塊肉瑟瑟發抖的中年男人壯著膽子喊道,“我…我買肉的時候…跟他多嘮了兩句,他好像說漏嘴了!他說他…他是陳田村那邊的!”
“對!對!我也听到了!另一個攤子說是什麼…大垌村!”
“對!我那邊那個說是挺壽村的!”
“思排村也有!”
“還有朝信村的!”
幾個人搶著報出了“無意中偷听到”的村落名字。站在旁邊的記錄員飛快地在本子上劃拉著︰陳田、大垌、挺壽、思排、朝信……
方明杰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好!記下了名字的,現在可以離開了!”
人群如蒙大赦,呼啦啦散開一條道,被點名的人低著頭,抓著肉,擠出人群快步離開。
一個小隊長擠過來,有些不解地問︰“方……方主任,就這麼放他們走了?還有他們手里的贓物肉……”
方明杰冷冷瞥了他一眼︰“別瞎叫,任命還沒下呢。抓他們? 好啊,你上去抓一個試試?看看明天革委會門口有沒有幾百號人哭著喊著喊冤要人?你要不怕得罪這麼多人背後的各種‘阿爺阿婆’,你就盡管抓!”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
那隊長被訓斥得面紅耳赤,額角瞬間滲出汗珠,這才醒悟其中利害。鬼市里的交易盤根錯節,誰敢說自己買肉的就一定是個沒根底的?敢來賣的更是膽大心細,惹不起的!他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把這些非法販賣的豬肉收繳起來!帶回去處理!” 方明杰指著那幾塊殘留的豬肉下令,眼神卻越過混亂的人群,望向沉沉夜色中三鄉鎮的方向,心中默念︰“點火成功!燒吧,這把火,就看能把那些該死的老鼠和擋路的石頭燒掉多少了!” 混亂和恐懼,正是他推動計劃最好的燃料。這把因龐大肉源而燃起的無名之火,現在,正式借革委會的“大義”之名,向著三鄉鎮更深處延燒過去。
被放走的買肉者,抱著那得來不易的幾斤肉,像偷了腥的貓,懷著復雜的心情各自鑽進夜色,奔向各自的家門。然而,肉體帶給家人的短暫喜悅褪去之後,那些親眼目睹鬼市震撼交易場景的經歷,就成了他們心中發酵的熱流。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之際,興奮後怕的余波轉化為強烈的傾訴欲。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三鄉鎮的早集上,人群開始匯集。很快,關于昨夜“鬼市驚魂”的傳聞,如同瘟疫般在每一個攤位、每一個角落傳播開來,但都披上了“听聞”的外衣︰
“喂,老張,听說了沒?昨晚上鬼市那邊……”
“嘿,我有個朋友膽兒肥,去了!你猜怎麼著?好家伙!白花花的豬肉堆得小山一樣高!”
“真有那麼多?”
“那還能假?他親口說的!得有……得有幾十頭!起碼幾千斤!”
“我的乖乖!怪不得革委會連夜出動了……”
“听說是好幾個村合起來搞的!陳田村跑不了!”
“那也忒大膽了!現在風聲這麼緊……”
“你懂什麼?餓瘋了唄!不過那麼多肉,你說……”
“嘖……你說那些把家豬當‘野豬’悄悄殺掉的,他們……他們會不會慌了?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大堆……”
“誰知道呢?反正這下熱鬧了!等著看吧!”
這些被添油加醋、帶著神秘色彩的“听說”,如同無數顆火星,隨著從鎮上趕集歸去的各村村民,一路飄散到田間地頭、灶台坑邊。“鬼市的肉”、“成千上萬斤”、“好多個村合伙”、“革委會抓人”……每一個詞都足以引爆一個村莊。恐慌、猜忌、幸災樂禍在無聲中蔓延。那些心中本就有鬼、操作過“家豬變野豬”私宰分肥的人,驟然被這從天而降的巨量豬肉流言砸懵了。他們冷汗涔涔,坐立不安︰難道有外人插足自己的“地盤”?還是被同伙賣了?或者……革委會手里握著我們不知道的大名單?原本打算壓下去的小火苗,瞬間被扔進了油桶。
這場由豬肉點燃、由匿名信催化、被暗中的鬼子六推波助瀾、再經流言全面引爆的大火,終于轟然燒起,帶著毀滅的力量,席卷整個三鄉鎮的基層。而真正的布局者江奔宇,早已悄然隱入幕後,靜觀這場由他親手點起的燎原之火,將燒出一個怎樣的嶄新官場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