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年的承諾》
戈壁的風裹著沙礫砸在車窗上,發出細密的 啪聲。周明遠盯著導航屏幕上那個不斷跳動的紅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副駕上那本藍色封皮的文件——《核廢料儲存倫理選址原則(草案)》。車窗外,稀疏的梭梭草在風中瑟縮,遠處的雅丹地貌像一群沉默的巨獸,守著這片被陽光炙烤得發燙的土地。
“還有三十公里,周教授。”司機老馬扯著嗓子喊,像是怕被風聲吞掉,“前面就是青石峪了,這地方邪乎得很,去年有勘探隊來,說是打了三口井,全出了怪事。”
周明遠沒接話。作為國家核安全研究院的首席倫理學家,他听過太多比“邪乎事”更刺耳的話。過去三年,選址團隊走過十七個候選區域,從西南的深山大谷到東北的原始森林,每次都是剛亮出規劃圖,就被當地人用鋤頭和標語趕出來。核廢料,這個帶著“輻射”“致癌”“萬年污染”標簽的詞,像一根毒刺扎在每個人的神經上——誰都知道核電清潔高效,誰都依賴那穩定輸出的電流,但誰都不願讓那裝著放射性物質的金屬罐,在自家地下躺上十萬年。
這就是“鄰避效應”,周明遠在學術論文里寫過無數次的概念,此刻正化作戈壁上蒸騰的熱浪,撲面而來。
一、青石峪的回響
青石峪的村委會在一片坍塌的土坯房中間,唯一還算完好的是院子里那棵老胡楊,樹干上掛著褪色的紅綢帶。村長王奎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黧黑的臉上刻著風沙的痕跡,手里攥著個缺角的搪瓷缸,盯著周明遠團隊帶來的三維模型,半天沒說話。
“王村長,”周明遠推過去一杯熱茶,“我們這次來,不是拍板定案,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見。按照新的《選址原則》,最終能不能在這兒建,得你們村和周邊三個鄉的老百姓公投說了算,同意率得超過六成。”
王奎“嗤”了一聲,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周教授,你們讀書人會說話。六成?就是六成六,誰願意把那玩意兒埋在自家地下?前年你們去黑風口,人家把拖拉機都堵在路上了,忘了?”
旁邊的會計老張湊過來“我听說那東西能埋十萬年?十萬年後,咱墳頭草都成化石了,誰知道會不會漏?”
“不會漏。”團隊里的工程師李薇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防泄漏設計圖,“儲存庫會建在地下五百米的花崗岩層里,罐體會用鈦合金和特制陶瓷,抗腐蝕、抗地震,就算一萬年後地殼變動,也能……”
“一萬年後?”王奎打斷她,指了指窗外,“你知道這青石峪為啥叫這名不?老輩人說,這里的石頭是當年女媧補天剩下的,硬得很。可再硬的石頭,經得住你們那玩意兒燒十萬年?”
周明遠沉默了。他知道,恐懼從來不是靠數據就能驅散的。去年在陝南的一個山村,他們帶著最精密的檢測儀器,證明選址區域的地質結構比瑞士的核廢料庫還穩定,但村民們只認一個理“電視上都說了,輻射能讓老鼠長到貓那麼大,咱這兒的娃咋辦?”
那天下午,周明遠在村里轉了轉。青石峪有三百多戶人家,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村小學的教室牆上裂著縫,操場就是一片黃土地,唯一的體育設施是個掉了籃網的籃球架。村衛生室里,貨架上的藥瓶大多落了灰,醫生說,稍微重點的病都得去幾十公里外的鎮衛生院。
“不是咱不支持國家建設,”王奎晚上請周明遠到家里吃飯,喝了點酒後,話多了起來,“你看咱這地方,缺水、缺路、缺學校,就盼著能有點啥改變。可你們那項目,除了給咱心里添堵,能帶來啥?”
周明遠拿出《選址原則》的草案,指著其中一條“如果公投通過,核電廠每年會拿出收益的5作為補償,大概每年幾千萬,會用于改善當地的基礎設施、教育和醫療。這筆錢會由專門的委員會管理,保證能實實在在用到老百姓身上。”
王奎的眼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錢是好東西,可命更金貴。萬一出事了,再多錢有啥用?”
“所以我們會成立跨代際監督委員會,”周明遠說,“委員會里會有你們村的代表,有環保專家,還有法律界的人,甚至會預留未來 nerations 的席位——比如五十年後、一百年後出生的當地人,他們的權益也會被考慮。儲存庫的每一次檢查、每一次數據更新,都會向委員會公開,接受監督。”
王奎沒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窗外的月光灑在院子里,老胡楊的影子像一張網,罩在地上。
二、裂痕
選址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青石峪和周邊的三個鄉。反對的聲音佔了大多數。有人在村口拉了橫幅“誓死保衛家園,拒絕核廢料入侵”;有人翻出幾十年前的舊報紙,說某某地方因為核試驗,莊稼長不出來;還有人說,這是城里人為了自己用電方便,把髒東西往鄉下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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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遠的團隊在鎮上租了間房子,每天接待來質詢的村民。李薇負責解釋技術問題,嗓子啞了好幾回;社會學專業的小林挨家挨戶做問卷,記錄大家的顧慮;周明遠則忙著組織座談會,邀請核安全專家、環保志願者來和村民對話。
爭議最大的一次座談會,在鎮中學的操場上舉行。三百多個村民擠在臨時搭起的棚子下,話筒里的電流聲刺啦作響。
“我兒子在省城讀大學,學的就是環境工程!”一個戴草帽的老漢站起來,手里舉著手機,“他說這玩意兒根本存不住十萬年,國外的核廢料庫都出過錯!”
“那是上世紀的技術!”李薇急得臉通紅,“現在的多重屏障技術……”
“技術再新,也是人做的!”一個穿夾克的年輕人打斷她,“萬一建的時候偷工減料呢?萬一以後管理的人換了,不負責了呢?”
“所以要有跨代際監督委員會,”周明遠接過話筒,“這個委員會不是臨時的,會一直存在,直到十萬年後儲存庫安全關閉。它有權力隨時檢查、隨時追責,甚至可以要求更換運營方。”
“十萬年?”有人笑了,“誰能保證這個委員會能存在十萬年?朝廷還有換代的時候呢!”
人群里炸開了鍋。有人喊著要趕他們走,有人開始扔礦泉水瓶。周明遠讓團隊成員先撤,自己站在台上,任憑那些憤怒的聲音砸過來。他想起三年前,在一個沿海城市的市民論壇上,當他提到核廢料需要找地方儲存時,一個白領模樣的女人冷冷地說“憑什麼要埋在我們這兒?那些偏遠地方的人,日子過得糙,就算有點輻射,也比我們城里人耐抗。”
那天晚上,周明遠接到女兒的電話。女兒在國外學核物理,語氣里帶著哭腔“爸,我同學說,你們做的事就是把定時炸彈往窮人家里塞。他們說這是倫理犯罪。”
周明遠掛了電話,站在鎮子的路燈下。戈壁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亮得像是要掉下來。他想起剛參加工作時,導師對他說的話“核安全的本質,是對生命的敬畏。這種敬畏,不能分地域,不能分貧富,更不能分時代。”
他回到辦公室,翻開《選址原則》的草案,在“經濟補償”那一條旁邊,寫下一行字“補償不是收買,而是共同承擔責任的證明。”
三、轉機
變化是從村小學開始的。
小林在做問卷時,發現學校的屋頂漏雨,每逢下雨,孩子們就得擠在走廊里上課。她把這事告訴了周明遠,周明遠聯系了省教育廳,又托朋友找了家建築公司,捐了一批建材,組織村民一起把屋頂修好了。
修屋頂的時候,王奎帶著村里的壯勞力來幫忙。他看著周明遠和李薇也爬上屋頂遞瓦片,喘著氣說“周教授,你們這些讀書人,倒不像城里來的老爺。”
“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添亂的。”周明遠抹了把臉上的汗,“王村長,你覺得,青石峪最大的問題是啥?”
王奎想了想“缺水,路不好,留不住年輕人。娃們念不好書,以後還是得出去打工,祖祖輩輩都這樣。”
“如果有一筆穩定的錢,能把路修通,能引來自來水,能讓學校蓋新樓,能請好老師來,你覺得咋樣?”
王奎不說話了。他蹲在地上,卷了根旱煙,點著,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有些復雜“周教授,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那東西太嚇人了。我孫子才三歲,我不能拿他的將來賭。”
“不是賭,”周明遠也蹲下來,“是科學。我們有世界上最頂尖的地質學家、工程師,他們用了五年時間,在全國找了一百多個地方,青石峪是綜合評分最高的——這里的花崗岩層連續完整,沒有斷層,地下水少,遠離地震帶。而且,我們會建世界上最嚴格的監測系統,地表、地下、空氣、水源,24小時監測,數據實時公開,誰都能查。”
他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王奎“這是我們做的風險評估報告,上面寫著,萬一發生最極端的泄漏事故,影響範圍不會超過五公里,而且這種概率,比中五百萬彩票還低。但為了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我們會預留足夠的應急資金,會定期演練,確保所有人都能安全撤離。”
王奎接過報告,翻了幾頁,又放下了“我看不懂這些。但我知道,你是個實在人。”
幾天後,王奎召集了村里的老人開會。周明遠也去了,他沒講技術,沒講補償,只是給老人們看了一段視頻——那是國外一個核廢料庫的紀錄片,建在地下深處,像一座沉默的宮殿,監測設備在藍光中閃爍,工作人員穿著防護服,認真地記錄著每一個數據。
“十萬年後,我們都不在了,”周明遠說,“但我們今天做的決定,會影響十萬年後的人。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就把難題推給他們。我們能做的,是用最謹慎的態度,最先進的技術,最透明的監督,給他們一個安全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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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會時,最年長的張大爺拄著拐杖,走到周明遠面前,顫巍巍地說“娃啊,我活了八十歲,見過日本人來搶糧食,見過餓肚子的年代,也見過電燈亮起來的那天。電燈是好東西,不能因為怕麻煩,就不用了。只是……你們得說話算數。”
周明遠握住老人的手,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會立碑,把所有的承諾都刻在石頭上,讓十萬年後的人都能看見。”
四、公投
公投定在一個晴朗的周末。四個鄉鎮的投票點都設在村委會,現場有公證處的人監督,還有村民代表輪流盯著票箱。
周明遠和團隊成員坐在鎮政府的辦公室里,等著消息。李薇在整理技術資料,小林在統計前期的民意調查數據,周明遠則看著窗外,王奎正帶著幾個村民往牆上貼標語,上面寫著“好好選,這是咱自己的事。”
中午時分,第一個結果傳了過來最遠的紅柳鄉,同意率52,沒通過。
小林的臉白了“紅柳鄉的人最擔心水源,他們說萬一泄漏,地下水會被污染。”
周明遠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常。繼續等。”
下午三點,第二個結果來了沙梁鄉,同意率58,差兩個百分點。
辦公室里的空氣有些凝重。李薇嘆了口氣“沙梁鄉的年輕人大多反對,他們說就算有錢,住在這里也覺得膈應。”
只剩下青石峪和黑石鄉了。
王奎匆匆跑進來,額頭上全是汗“青石峪的票統計完了,同意率63!”
辦公室里爆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周明遠站起來,感覺腿有點軟。
“黑石鄉呢?”小林追問。
王奎喝了口水“還在統計,最後幾票了。”
所有人都盯著門口。時間像是被拉長了,每一秒都過得格外慢。周明遠想起導師的話“倫理不是抽象的原則,是具體的人,具體的生活,具體的擔憂和希望。”
終于,黑石鄉的統計員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聲音有些發抖“同意率61,過了!”
周明遠閉上眼楮,深吸了一口氣。他仿佛看到,十萬年後的某個清晨,一個孩子站在儲存庫的監測站里,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安全數據,問身邊的老人“這些石頭下面,是什麼呀?”
老人會告訴他“是很久以前的人,為了我們的安全,精心守護的承諾。”
五、石碑
一年後,核廢料儲存庫正式動工。
開工那天,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沒有剪彩,沒有領導講話,只有周明遠、王奎,還有幾個村民代表,以及跨代際監督委員會的第一批成員。
委員會的辦公室設在鎮政府旁邊,牆上掛著《選址原則》的全文,用漢、藏、蒙三種文字寫成。桌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監督日志,第一頁上,是王奎寫下的一行字“咱得對得起後人。”
儀式的最後,大家來到老胡楊樹下,為一塊石碑揭幕。石碑是用當地的青石做的,上面刻著
“此處地下五百米,儲存核廢料。自公元101novel.com24年始,至公元年止,為期十萬年。
我們,此刻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承諾
1 以最先進的技術確保安全,永不松懈。
2 以最透明的監督接受檢驗,永不隱瞞。
3 以共同的責任分享收益,永不獨佔。
我們深知,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願十萬年後的你們,能理解我們的選擇,
願這片土地,永遠安寧。”
王奎撫摸著石碑上的字,眼眶有點紅“周教授,等這玩意兒徹底安全了,咱的子孫後代,會記得咱今天做的事不?”
周明遠看著遠處正在施工的工地,大型機械正在小心翼翼地挖掘,遠處的山梁上,監測塔已經立了起來,閃著銀光。他想起女兒的郵件,女兒說,她的同學現在都在討論中國的核廢料倫理體系,說這是“對未來的契約精神”。
“會記得的,”周明遠說,“因為我們把承諾刻在了石頭上,也刻在了心里。”
戈壁的風還在吹,但這一次,風聲里似乎帶著一種平靜的力量。就像那棵老胡楊,扎根在這片土地上,沉默,卻堅定,守護著一個跨越十萬年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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