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的震動突然拔高了一個調子,少年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黑霧里那只半透明的手驟然膨脹,青灰色的霧氣凝成實質,五指如鉤扣住他的肩膀。
他踉蹌著往前栽,酒壺早被震得不知去向,指尖只來得及抓住小九纏過來的因果線——那線卻在接觸黑霧的瞬間發出焦糊味,“啪”地斷裂。
“陸醉川!”沈墨寒的尖叫混著碎石墜落聲撞進耳朵,少年余光瞥見她攀著斷岩的手滲出血來,玄風長老的桃木劍劈在黑霧上,濺起幾點火星。
可這些畫面都像浸在水里,越來越模糊。
黑霧裹著他的身體往碑文中心鑽,青石板上的刻痕突然發燙,燙得他後頸生疼。
失重感來得毫無預兆。
他眼前一黑,再睜眼時,鼻尖縈繞著熟悉的酒糟味。
是醉仙樓。
櫃台後的銅壺擦得 亮,映出他青布短打的身影——和記憶里那個跑堂的陸醉川,分毫不差。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果然掛著個缺了口的酒葫蘆,壺嘴還沾著半滴沒擦淨的酒漬。
二樓傳來算盤珠子的脆響,後廚飄來鍋鏟顛勺的“滋啦”聲,連門口那只總愛偷喝剩酒的黃狗,此刻正趴在門檻上打盹。
“很熟悉吧?”
少年猛地轉身。
角落的八仙桌旁,另一個“自己”正端著酒碗。
那人穿的也是跑堂衣裳,可眉梢比他更淡些,眼尾卻多了道極淺的疤——正是陸醉川的模樣。
酒碗里的琥珀色酒液晃了晃,倒映出少年發白的臉︰“你以為你是繼承者?不過是我留在人間的一滴血、一縷意。”
少年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前塵里那些碎片︰舉刀挑斷陰兵心脈線時掌心的灼痛,按鎮魂釘時碑身傳來的震顫,還有每次醉酒後鏡中若隱若現的城隍印記。
原來那些“記憶”,根本不是繼承,而是……
“替罪羊?”他听見自己的聲音發澀。
“替罪羊倒不至于。”陸醉川仰頭飲盡酒碗,指節叩了叩桌面,“我死時執念太盛,魂魄散了七分,只剩這點殘意附在血里。你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魂,便成了這縷意的殼。”他扯了扯嘴角,“所以你總覺得酒苦,因為那是我咽下去的不甘。”
少年的指甲掐進掌心。
後廚的鍋鏟聲突然變了,變成沈墨寒翻書的“嘩啦”響;黃狗的鼾聲混著小九用啞語比劃的“小心”;連櫃台上的銅壺,映出的竟是外界那面魂鏡的銀光——
“他陷入深度意識空間了!”沈墨寒的聲音穿透幻境,在少年太陽穴里炸響。
她跪在斷岩邊,懷里的魂鏡蒙著層白霧,霧中影影綽綽是酒樓的輪廓。
玄風長老的道袍掃過她腳邊,往深淵里撒了把鎮魂砂︰“這是鏡像幻境,需得識破本源。”
“本源……”沈墨寒的指尖在《冥府通靈錄》上快速移動,泛黃的紙頁被翻得卷了邊。
終于,她停在某一頁,瞳孔驟縮——“鏡中影,本是源;破幻者,問初心。”她抓起魂鏡對準碑文方向,白霧里的少年正攥著酒葫蘆,喉結動了動,“你還記得第一次喝酒的感覺嗎?”
這句話像根細針扎進少年眉心。
幻境里的酒樓突然扭曲,銅壺的倒影裂成碎片,後廚的鍋鏟聲變成狂風呼嘯。
他望著對面的陸醉川,對方的身影也在模糊,仿佛隨時會消散。
“第一次喝酒……”他喃喃。
記憶突然翻涌︰那時他還是個小乞兒,縮在醉仙樓後巷,聞著飄出來的酒香直咽口水。
是陸醉川——不,是他自己?
——端著半壺剩酒蹲下來,酒液淋在他干裂的唇上,辣得他咳嗽,可喉間卻漫開甜。
“酒這東西,”那個聲音說,“苦在嘴里,甜在心里,因為它能把不願忘的,都給你留著。”
幻境里的陸醉川突然笑了︰“你看,連這記憶都是我的。”
“可我嘗出的甜,是我的。”少年突然抓起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進胃里,他額間的城隍印記猛地發燙,眼前的陸醉川身影開始透明。
他望著對方逐漸消散的臉,一字一頓,“你說得對,我不是你。但你想守護的人間,我替你守著。”
“轟——”
酒樓的房梁轟然坍塌。
少年踉蹌著後退,腳下的青石板又變回深淵里的刻痕。
他喘著氣,看見鎮魂釘已徹底脫離石縫,懸在半空滴著黑血。
而方才困住他的黑霧,此刻正像被風吹散的灰,露出石碑上“待君再歸來”的字跡——那“君”字的筆畫里,竟流轉著和他額間相同的金光。
“原來……”他摸向額頭,指尖觸到一片溫熱。
外界,沈墨寒的魂鏡“當啷”掉在地上。
她望著鏡中重新清晰的畫面︰少年站在碑文中央,額頭上原本模糊的城隍印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實。
那圖騰的輪廓比陸醉川的更繁復,像有千絲萬縷的光,正從深淵最深處涌上來,注入他的血脈。
玄風長老的桃木劍“ ”地插在地上。
他盯著少年的額頭,聲音發顫︰“這是……城隍印的完整形態?”
少年沒听見外界的動靜。
他望著懸空的鎮魂釘,突然伸手接住。
黑血滴在他掌心,卻沒燙出焦洞——反而像融入了什麼,順著血管往心髒鑽。
他听見深淵最深處傳來悶響,像某種沉睡的巨獸,終于被喚醒。
而在他額間,那道新凝的城隍印記,正泛著比之前更熾烈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