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門的門環在少年指尖三寸外震顫,那聲\"來了?
等你好久了\"的醉音撞進耳膜時,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酒氣裹著冷意鑽進鼻腔,像極了福來居後廚那壇埋在老槐樹下的二十年陳釀——他總愛趁掌櫃打盹時偷抿兩口,被發現了就嬉皮笑臉說\"給城隍爺供酒\"。
\"小川!\"沈墨寒的驚呼撕裂空氣。
少年的指尖還是觸到了門環。
金屬涼意順著指腹竄上手臂,下一刻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听見布料撕裂聲——是沈墨寒撲過來時拽住了他的衣袖,可那力道像扯在風里,指節泛白的手從他腕間滑過,帶起一片刺痛的紅痕。
\"抓住我!\"小九的判官筆突然迸發清光,筆尖點在少年背心。
但那股吸力比山還沉,盲女踉蹌著跪在地磚上,發繩崩斷,烏發垂落遮住了泛淚的眼。
玄風長老的通靈符在掌心燒得 啪響,黃紙灰簌簌落在少年腳邊,\"是城隍印引動的封靈陣!\"他枯瘦的手抓住沈墨寒欲再撲的胳膊,\"這門認主,強行阻攔只會傷他!\"
少年的視野開始扭曲。
青銅門的浮雕九頭蛇仿佛活了,蛇信子掃過他的太陽穴;門楣\"城隍歸位\"四個字泛起金紋,像血脈在石中流動。
最後一刻他瞥見沈墨寒蒼白的臉——她咬著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玄風長老的道袍上。
再睜眼時,他站在雲霧里。
雲是青灰色的,裹著若有若無的酒氣,像被揉碎的夜色。
正中央懸浮著一本巨書,書頁比福來居的圓桌還大,每一頁都在翻涌,畫面如潮水般漫過——
穿粗布短打的自己在酒樓擦桌子,抹布浸了酒,擦過的木桌泛著油光;周天佑的騎兵隊沖進巷子,馬蹄踏碎了賣糖葫蘆的老頭的竹筐;暴雨里的高台,他披著金線黑袍,生死簿上的血字被雨水沖開,變成\"陸醉川\"三個大字;最後那槍從胸口貫穿時,他看見自己的魂魄飄起來,懸在半空望著尸體,嘴里還念著\"酒...還沒喝完...\"
\"這是...\"少年伸手觸踫書頁,指尖沒入畫面,濺起一片金光。
他摸到了福來居的酒壇,粗糙的陶土觸感;摸到了周天佑的槍柄,冰冷的金屬還帶著硝煙味;最後摸到了自己的魂魄——透明的,像塊被水浸過的玉,上面纏著細細的紅線,一頭連向暴雨里的尸體,一頭...連向此刻站在這里的自己。
\"你不是他的轉世。\"那道醉音又響起來,這次就在他身後,\"你是他用最後一縷執念,蘸著心頭血捏出來的。\"
少年猛地轉身。
雲霧里走出個穿青衫的男人,面容與他有七分相似,眼尾卻多了道刀疤,喉結處還留著槍傷的痕跡——和他在殘碑幻象里見到的,那個吼著\"我雖死,魂亦守人間\"的陸醉川,一模一樣。
\"你是...\"
\"我是陸醉川,死了二十年的老城隍。\"男人摸出個酒壺,仰頭灌了口,酒液順著下巴滴在青衫上,\"當年封邪時被周天佑那狗賊暗算了,魂魄散了九成九。
剩的這點兒執念,就附在城隍廟前那壇供酒里——你第一次偷喝的那壇。\"
少年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十二歲那年,福來居對面的老城隍廟塌了半面牆,他溜進去找值錢的東西,只翻到壇泥封的酒。
酒液入口時他嗆得直咳嗽,卻分明听見有人笑︰\"小崽子,這酒是給城隍爺的。\"
\"你喝了我的血酒,執念就附到你身上了。\"陸醉川又灌了口酒,酒壺在手里轉了個圈,\"這些年你總做怪夢,看見陰兵,听見有人念生死簿,都是我在醒。\"
雲霧突然翻涌。
少年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陸醉川開始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張青面獠牙的鬼臉,蛇信子舔著他的鼻尖︰\"交出城隍印!
交出...執念!\"
\"是邪神意識!\"陸醉川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他揮袖震開鬼臉,酒壺\"當啷\"掉在地上,\"這空間是我用最後執念封的,可邪神殘念跟著進來了!
小川,你得撐住——\"
\"他在掙扎!有人在干擾他的記憶!\"
青銅門外,小九的盲眼突然睜開。
她的瞳孔本是渾濁的灰白色,此刻卻泛起金芒,像兩盞小燈。
判官筆在掌心轉了個花,筆尖蘸著舌尖血,在空中畫出個火焰形狀的符——清心符。
符紙剛成型就化作流光,\"唰\"地鑽進青銅門縫。
沈墨寒攥著古籍的手在抖。
她剛翻到《幽冥志》里的記載︰\"欲知前世因果,須過三關——問心、問魂、問命。
問心關者,見真我,破執念,邪神最善趁此奪舍。\"她猛地抬頭看向玄風長老,後者正捏著通靈符,符紙上的朱砂字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了。\"玄風長老的聲音發顫,\"像是被什麼東西...吞了。\"
\"不可能!\"沈墨寒把古籍拍在斷牆上,書頁嘩啦啦散了一地,\"他是城隍選中的人!
當年老城隍用命護著人間,這孩子...這孩子身上有他的魂火!\"
門內,少年被按在書冊上。
青面鬼臉的指甲刺進他的肩膀,痛得他幾乎咬碎後槽牙。
他看見陸醉川的身影越來越淡,像要被風吹散,可那酒氣卻越來越濃,混著血腥氣鑽進他的肺里——是他自己的血,從肩膀的傷口涌出來,滴在書冊上。
\"你不是城隍!\"鬼臉嘶吼著,\"你只是個偷酒喝的小崽子!\"
\"那又怎樣?\"少年突然笑了。
他想起被軍閥砸了攤子的賣混沌老伯,想起小九被人販子打斷腿時眼里的淚,想起沈墨寒蹲在殘碑前擦綠苔的背影——她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繡的並蒂蓮,是前清貴族才有的針腳。
\"老城隍說他用命守人間。\"少年抬起沒受傷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沒他的本事,可我能學。
他的酒壺空了,我就再灌;他的生死簿破了,我就補。\"他盯著鬼臉的眼楮,一字一頓,\"就算我只是縷執念——\"
\"那也是要守人間的執念!\"
金光從他額間的城隍印炸開。
青面鬼臉發出刺耳的尖叫,被金光撕成碎片。
陸醉川的身影重新清晰起來,他舉著酒壺對少年笑,酒液在金光里凝成一條河,\"好小子,這關你過了。\"
書冊的最後一頁緩緩翻來。
少年湊過去,看見上面用血寫著︰\"唯有真正繼承城隍之志者,方可重啟封印。\"
\"重啟封印?\"
\"當年我封的邪,快醒了。\"陸醉川的身影開始消散,酒壺\"當啷\"掉在少年腳邊,\"出去吧,小川。
記住——\"
雲霧突然劇烈震蕩。
少年感覺有雙無形的手在推他,他踉蹌著抓住書冊邊緣,卻見陸醉川的嘴型在動︰\"酒...別斷。\"
再睜眼時,他正跪在青銅門前。
沈墨寒的手懸在他頭頂,想踫又不敢踫;小九的判官筆還泛著清光,戳在他後背的位置;玄風長老的通靈符燒成了灰,飄在他腳邊。
\"小川?\"沈墨寒的聲音發顫。
少年抬起頭。
她看見他額間的城隍印不再是淡金色,而是亮得刺眼的赤金,像團燒不盡的火。
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那個愛偷酒喝的少年,倒像見過了二十年風雨,見過了生死簿上的千般因果。
\"我沒事。\"他摸了摸腰間的空酒壺,又摸了摸懷里發燙的鎮魂釘,\"就是...想起些事。\"
遠處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比之前更近了。
沈墨寒剛要開口,少年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回營地吧。
有些事...得跟你們說。\"
他轉身走向斷牆,影子被青銅門的金光拉得老長。
小九摸索著跟上,判官筆在掌心輕輕發燙;沈墨寒撿起地上的古籍,瞥見最後一頁被撕走了半張,缺口處還留著血痕;玄風長老盯著少年的背影,忽然發現他走路的姿勢變了——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披著金線黑袍站在高台上的老城隍。
鐵鏈聲更近了。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青銅門的九頭蛇浮雕緩緩睜開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