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沾濕了陸醉川的青布短打,他背著小九踩過帶露的野蕨,耳後還粘著半片被山風卷來的紙錢。
沈墨寒的桃木劍在身側劃出半弧,劍氣將擋路的荊棘斬作兩段;趙霸天走在最後,手里攥著兩枚透骨釘,指腹磨得發亮的釘尾還沾著前兩日與流寇交手時的血漬。
\"停下。\"陸醉川突然頓住腳步。
山風卷開一片霧靄,下方山坳里跳動的火把如一串紅果,映得錢大帥的軍帽徽記泛著冷光。
沈墨寒眯起眼,指尖按在劍柄的八卦紋上︰\"至少三百人,前鋒離我們不足半里。\"她的聲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銀簪,\"他們抄了近道。\"
趙霸天吐掉嘴里的草睫,腰間的牛皮酒囊晃了晃——那是陸醉川上個月從醉仙樓順來的陳釀,\"川哥兒,要不我帶一隊人引開他們?\"他拇指抹過透骨釘的倒刺,\"當年在大沽口巷戰,老子帶五個兄弟拖了張麻子三百號人半夜。\"
\"不行。\"陸醉川反手按住他肩膀,掌心能摸到對方粗布坎肩下凸起的骨節,\"你身上的槍傷還沒好透。\"
他又轉頭看向沈墨寒,\"墨寒,你帶小九先走。我和趙大哥斷後。\"
沈墨寒的柳葉眉擰成結,發間的銀簪在霧里泛著冷光︰\"分兵?
錢大帥的斥候早把這山圍死了,你當他那些望遠鏡是擺設?\"她抬手撥了撥鬢角碎發,露出耳後那枚褪色的紅珊瑚墜子——前清格格的舊物,\"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小九在陸醉川背上動了動,盲眼蒙著的藍布被霧水浸得更深。
她摸索著抓住陸醉川的手腕,指尖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同。\"
陸醉川喉結動了動。
三個月前在破廟,這丫頭被人販子打斷腿扔在亂葬崗,是他用半壇燒刀子喚醒城隍力,從鬼差手里搶回她半條命。
如今她的判官筆能勾小鬼的魂,可到底還是個怕黑的姑娘。
\"都閉嘴。\"他突然笑了,從懷里摸出個缺了口的瓷酒壇,\"老子還沒喝夠呢,哪能這麼容易死?\"酒壇打開的瞬間,濃郁的高粱香撞散了山霧,\"趙大哥,你守左路;墨寒,你護著小九守右路;我去引火把。\"
話音未落,下方傳來炸雷似的喝罵︰\"陸醉川!你當老子是泥捏的?\"
錢大帥騎著高頭大馬從火把堆里鑽出來,軍靴蹬得馬鐙 響,\"老子的弟兄在鷹嘴崖挖了三天,就挖出半塊破石碑?你當老子是要那破石頭?老子要的是......\"
他突然住了嘴,目光掃過陸醉川懷里的青銅印——那是城隍印,此刻正隨著陸醉川的呼吸泛起微光。
\"要城隍傳承?\"陸醉川仰頭灌酒,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領口,\"錢大帥,你也配?\"
錢大帥的臉漲得像豬肝,抬手就是一槍。
子彈擦著陸醉川的耳尖飛過,打在身後的老松樹上,驚起一群夜梟。\"給老子上!活要見人,死要見印!\"他揮著勃朗寧大喊,三百多號人舉著火把往上涌,軍靴踩碎了滿地的野菊。
陸醉川把小九輕輕放下來,將城隍印塞進她手里。\"握著這個,跟著墨寒。\"他又摸出最後半壇酒,\"趙大哥,你記得三年前在海河碼頭?那回你替我擋了三刀,今天換我。\"
趙霸天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
打開來是半塊桂花糕,還帶著體溫︰\"早上在鎮里買的,小九愛吃甜的。\"他咧嘴一笑,眼角的刀疤跟著扯動,\"川哥兒,要是撐不住......\"
\"撐得住。\"陸醉川拍開酒壇泥封,酒氣裹著金光從他七竅溢出。
他能听見自己骨骼發出的脆響,能看見錢大帥眉心的死氣像團黑霧——這是城隍力覺醒時的\"觀生死\"。
錢大帥活不過這個月,可他陸醉川,今天得先送這老匹夫一程。
\"小九,走!\"沈墨寒拽著盲女的手往右側跑,桃木劍劃出的青光劈開兩條沖上來的槍桿。
趙霸天甩出透骨釘,釘尖擦著錢大帥的帽檐飛過,釘進身後傳令兵的左肩——那是他故意留的活口。
陸醉川踩著酒壇躍向空中,城隍印在掌心化作金盾。\"犯我道者!\"他的聲音混著風雷,\"殺無赦!\"
金光如瀑傾瀉而下,最前排的士兵突然慘叫著捂住眼楮——他們看見的不是陸醉川,是座九丈高的城隍法相,金面怒目,腳下踩著牛頭馬面。
錢大帥的馬受了驚,前蹄揚起把他甩在地上,勃朗寧摔進草窠里。
\"城隍顯靈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士兵們潮水般後退。
陸醉川趁機沖向左側山壁,故意踩斷幾根枯枝——這是給沈墨寒她們打信號。
他能听見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能听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每次透支城隍力,心跳都會快三倍,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不是錢大帥的騎兵,是更沉、更密的蹄聲,像悶雷滾過山谷。
錢大帥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泥,突然變了臉色。
他的親兵跌跌撞撞跑過來,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陸醉川離得遠,卻看見錢大帥的嘴唇在發抖,軍帽下的鬢角瞬間濕了一片。
\"周...周天佑的先頭部隊?\"錢大帥的聲音發顫,\"離這不到十里?\"
陸醉川心里一跳。
周天佑是皖系軍閥,上個月剛吞了李督軍的地盤,手段比錢大帥狠十倍。
他早听說周天佑在找城隍傳承,沒想到這麼快就追來了。
\"錢大帥。\"他故意提高聲音,\"你以為我為什麼選鷹嘴崖?周督軍的意圖比你清楚,他要的是城隍印,不是你那點破槍。\"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剛才用了三成力,陽壽又折了半年,\"你現在撤,還能留著半條命回縣城;要是再糾纏......\"他指了指錢大帥眉心的黑霧,\"今晚就能見閻王爺。\"
錢大帥的喉結動了動。
山風卷來,陸醉川隱約听見遠處傳來號子聲——是軍隊開拔的號角。
錢大帥突然轉身,抽刀砍斷面前的火把︰\"撤!回縣城!\"他踢了副官一腳,\"把傷員都帶上,老子可不想給周天佑留活口!\"
士兵們像被戳破的氣球,罵罵咧咧地往回跑。
陸醉川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火把的光徹底消失在山坳里,才踉蹌著扶住一棵樹。
沈墨寒和小九從右側的灌木叢里鑽出來,趙霸天拍著他的背,從懷里摸出個葫蘆︰\"喝口熱水,川哥。\"
熱水順著喉嚨滾進胃里,陸醉川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他摸了摸胸口的城隍印,青銅紋路里滲出的血已經凝固,像道暗紅的傷疤。
回到據點時天已大亮。
這是個廢棄的山神廟,斷了頭的土地公歪在牆角,供桌上堆著沈墨寒收集的陰陽典籍,還有小九用草繩編的螞蚱——那是她昨天下午的\"杰作\"。
陸醉川坐在供桌前,對著半壇剩下的酒發愣。
趙霸天在門口劈柴,斧頭砍在木頭上的聲音悶悶的;沈墨寒在整理草藥,偶爾抬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小九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歪歪扭扭的字︰\"疼?\"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突然一陣劇烈的胸痛。
他捂住嘴,指縫間滲出黑血——這是城隍力反噬的征兆。
老話說,借陰力者必受其蝕,他現在算是體會到了。
\"醉川。\"沈墨寒走過來,遞給他一顆褐色的藥丸,\"這是用百年人參和朱砂煉的,能壓一壓陰毒。\"她的指尖踫到他手背,涼得像塊玉,\"你最近用城隍力太頻繁了,再這樣下去......\"
\"我知道。\"陸醉川把藥丸咽下去,苦味在舌尖炸開,\"可現在周天佑來了,錢大帥跑了,接下來的麻煩只會更大。\"他盯著供桌上的城隍印,青銅表面浮起一層青霧,\"老城隍說過,這印是要渡人間劫的,可我現在......\"
\"你做得很好。\"小九突然拽他的衣角。
她摸出判官筆,在地上畫了座廟,廟門口站著個戴高帽的小人——那是陸醉川。
又畫了三個小點,分別是她、沈墨寒和趙霸天。
最後畫了個太陽,把所有人都圈在光里。
陸醉川笑了,可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
他想起一年前在醉仙樓當跑堂,被掌櫃的罵得狗血淋頭;想起第一次覺醒城隍力時,被陰差追得滿街跑;想起趙霸天替他擋刀時,血濺在青石板上的樣子......
\"睡會兒吧。\"沈墨寒輕聲說,\"我守夜。\"
陸醉川靠在神龕上,迷迷糊糊就要睡著。
突然,他感覺有股清涼的氣息鑽進眉心。
再睜眼時,他站在一片蒼茫的荒原上,四周是灰色的霧,腳下是裂開的大地。
遠處有個佝僂的身影,穿著褪色的皂隸服,腰間掛著半塊缺角的令牌——是老城隍。
\"孩子。\"老城隍的聲音像風穿過枯樹,\"你的道心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