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杜鵑去狗場把炭頭帶回了院子。
前陣炭頭突然一改天天睡覺的習慣,有了一些活動量,白杜鵑還覺得挺好,就把它帶到了狗場。
想著狗場這邊場地大,炭頭可以到處走走,嗅嗅聞聞對狗狗來說也是一種娛樂活動。
但是劉向紅的話讓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
炭頭已經17歲了。
這個年紀的狗,等于是人類一百多歲。
天氣開始變冷,白杜鵑把倉庫里原本炭頭的窩加厚。
炭頭卻一改往日天天眯在窩里的習慣。
白天,它時常走出倉房,迎著初冬的暖陽,仰著頭,好像在傾听著什麼。
“炭頭!”白杜鵑在後面喚了它一聲。
炭頭毫無反應,耳朵動也不動。
白杜鵑走到炭頭一側,突然拍了一下手。
炭頭的耳朵還是不動。
白杜鵑身體緩緩蹲下,伸出胳膊摟住了炭頭的脖子。
她知道這條老狗耳朵听不見了。
但它還能聞得見。
炭頭轉過頭,用變白的鼻子蹭了一下她。
白杜鵑把臉貼在炭頭的腦袋上。
一人一狗一動不動。
晚上,白杜鵑專門給炭頭做了軟爛的飯。
炭頭只吃了幾口就不動了。
白杜鵑只能用手來喂。
好在炭頭很給她面子,就著她的手全都吃了。
第二天還是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早上,天氣格外暖和。
就好像突然回到秋天似的,干活的人熱出一身的汗。
炭頭獨自走到院門口,用腦袋頂著院門。
院門被它頂開一道縫。
炭頭把狗腦袋伸了出去。
片刻後,它又把頭縮回來,轉頭看向木刻楞的房子。
白杜鵑正在廚房里忙活著。
它能聞到廚房里飄出來的飯香。
它揚著腦袋深深吸了小院里的飯香,轉過頭,從院門的縫隙鑽了出去。
它緩慢地走在路上,開始它走的很慢,但是很快,它似乎找到了方向,它離開了熊皮溝大隊,上了山。
林中,所有的秋葉都已掉落。
地上各種顏色的樹葉,猶如五彩潑墨。
柞樹葉子黃的耀眼,紅楓烈的像血。
炭頭踩著厚厚的落葉層,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腳爪下是 的脆響,空氣里彌漫著腐葉和泥土的氣味。
那是即將入冬的信號。
……
白家小院。
白杜鵑做完了早飯出來,抬眼看到院子的大門開了一道縫。
在鄉下,白天的時候院門都是不上鎖的。
白杜鵑也沒在意。
她吃完了早飯後去倉房看炭頭。
炭頭的窩空了。
白杜鵑心里不由得咯 一下。
她跑到院門口觀察地面,發現了炭頭的腳印。
她馬上回屋換了衣裳,跟著炭頭的腳印追出來。
炭頭的腳印一路出了大隊,上了山。
白杜鵑震驚。
17歲的老黑狗,牙都掉的沒剩幾顆了,走路都打晃,它居然還能上山?
白杜鵑又跑回家拿槍,順便把小玉和大嘴帶了出來。
小玉嗅聞著炭頭的氣味,帶著白杜鵑一路尋找。
“炭頭!”
她的聲音在林子里蕩開,驚飛山雀,撲稜稜地竄向天空。
她知道炭頭的耳朵已經听不見了,就算她呼喚它的名字,它也听不到。
但她還是習慣性的呼喚它的名字。
回應她的,只有風吹過林梢的嗚咽。
炭頭這是要去哪?
白杜鵑越走越覺得這條路熟悉。
這不是通往爺爺東屋的路嗎?
……
曾經的炭頭宛如黑色閃電,皮毛黑的像上好的緞子,肌肉在皮下若隱若現。
如今,這路對它來說,每一步都是鬼門關。
炭頭爬上陡峭的虎嘴砬子。
它很累。
全身上下的骨頭節都在酸痛。
風穿過林子,帶來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那是虎嘴砬子的味道。
炭頭埋頭在一棵樹下嗅聞著。
是的,它能聞得到。
它的鼻子很靈。
白爺說︰這狗崽,鼻子頭又黑又亮,是條好狗!
那聲音混著旱煙和汗味,烙印在它的記憶深處。
白爺說︰你長的像塊黑炭,以後,就叫你炭頭吧。
有只大手把它從凍得梆硬的土坑里拎出來,塞進他帶著體溫的羊皮襖里。
那是它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溫暖”。
炭頭站在虎嘴砬子上回頭眺望。
風里有東西在叫它。
它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是這片山林的低語,早就融進了它的骨血里。
炭頭望了許久,緩緩地趴下。
它記得這里。
虎嘴砬子底下,那片林子里,我年輕時曾走過。
那時我還年輕,腳步輕快得像掠過草尖的風。
白爺背著那桿擦得 亮的獵槍,跟在我的後面。
每當我回頭,都能看到白爺健碩的身影。
我和白爺一起追過狡猾的狐狸。
那畜牲的紅尾巴在枯草里一閃,白爺低喝︰炭頭,上!
我就會像箭一樣射出去。
熱血在咆哮,在奔騰。
我咬住狐狸的喉嚨,發出低沉的吼叫,那是征服的快意。
我和白爺一塊迎戰闖進林場的黑瞎子。
巨大的黑熊,像座移動的小山。
白爺的槍炸膛了,我只能拼命的撕咬,引逗黑熊來追我。
白爺並沒有放棄我。
他手提著扎槍追來了,在黑熊撕開我的喉嚨前,把扎槍刺進了黑熊的心髒。
我記得黑熊那腥燥的血,流進我的齒縫里的滾燙。
虎嘴砬子上,炭頭把腦袋枕在前爪上,尾梢輕搖。
風吹過來,吹得它稀疏的皮毛泛起波浪,露出下面嶙峋的骨頭。
遠處,群山連綿起伏,松柏宛如墨綠色巨浪,隨風一直涌向天邊。
太陽高懸,給炭頭的身上鍍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是白爺讓它從一只狗,變成了炭頭。
它曾是白爺手中撕咬黑熊的利器。
也是白爺迷失山林指引方向的明燈。
它會撕碎任何一個敢于傷害白爺的敵人。
如今它再也跑不動,再也無法追蹤山里的野獸。
但它卻固執地想要回到這里。
返回它與白爺一同走過的林海山崗。
站在虎嘴砬子上,可以看到東屋。
但是它已經沒有力氣走到那里了。
就在這吧。
炭頭再次輕甩尾梢。
它用力嗅著,似乎又聞了那熟悉的氣味,混合著煙草和火藥味兒。
風里,遠遠飄過來白杜鵑呼喚炭頭的聲音。
炭頭鼻子輕輕呼出一口氣,閉起眼楮,舒服地睡了。
……………………
我那長生不死的主人啊,你的氣息是我永恆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