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基本前提已達成一致,周秉昆站起來,“那今晚就加個班,將雙方基本框架協議協商好”
“同意!”格列斯夫的聲音斬釘截鐵,寬厚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震得茶杯里的水紋蕩漾開來。
“時間就是生命!我們的人他目光掃過安德烈、維克多)隨時待命。
娜塔莉婭同志精通雙語,負責溝通協調。
我們就在這里,或者貴方指定的安全地點,點燈熬油,務必在明天太陽升到最高點之前,拿出所有核心條款的初稿!”
他眼底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昏黃的頂燈下微微反光。
“好!”周秉昆霍然起身,動作利落得帶起一陣風,展現出軍人般的決斷。
“張紅旗!”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刻啟用隔壁房間作為臨時工作間,備足茶點夜宵,確保燈火通明!蔡廠長!”
他轉向另一側,“火速協調我方法律處長老陳、技術總工錢工、商務處張處長,帶上我方所有草案文本,十分鐘內必須集合到位!我們……分秒必爭,即刻開始!”
命令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會議室瞬間從戰略對峙的前線,切換為高速運轉的精密機器。
張紅旗應聲沖出房門,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急促回蕩。蔡曉光一把抓起桌上的老式黑色搖柄電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對著听筒語速飛快地部署著。
毛熊一方,安德烈和維克多“ 噠”一聲打開沉重的鋁制密碼箱,小心翼翼地取出厚厚一摞文件,紙張邊緣已微微卷曲。
娜塔莉婭深吸一口氣,迅速攤開嶄新的記錄本,將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和一盒磨損的俄漢詞典放在手邊,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熾白的日光燈管下,格列斯夫和德米特里交換了一個眼神。
中方人員雷厲風行的效率讓他們心頭微震,再看向自己身邊同樣干練的團隊,一股混合著初戰告捷的振奮和對即將到來的“文字絞殺戰”的凝重,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協議文本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將是未來九十九年龐大利益與未知風險的冰冷載體。
窗外,吉春的夜色濃稠如墨,吞噬了萬籟。唯有北機廠辦公樓三層這間狹小的會議室,燈火徹夜長明,宣告著一場關乎國運與財富的“文字戰爭”正式打響。
談判桌上那巨大的玻璃煙灰缸,很快就被新點燃的香煙填滿,煙霧繚繞中,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壓抑而激烈的爭辯聲、不同語言在娜塔莉婭唇齒間快速切換的低語,交織成這個不眠之夜唯一的主旋律。
格列斯夫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手中的鋼筆懸停在牛皮紙文件上方,筆尖顫抖著,遲遲落不下去,只在紙上洇開一小團猶豫的墨跡。
他突然像被燙到一樣,“砰”地將鋼筆重重拍在桌面上!金屬筆帽彈跳起來,發出刺耳的脆響,又滾落一旁。
“周部長!”他的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嘶啞,“您提出的‘政權解體自動歸屬’條款……這簡直是,是對一個主權國家尊嚴的赤裸裸踐踏!”
他粗壯的手指幾乎要戳穿紙面。
周秉昆卻紋絲未動,只緩緩端起桌上那個印著紅五星的舊搪瓷茶缸。
蒸騰的熱氣在他稜角分明的臉龐前氤氳開一片朦朧的霧靄。
他輕輕吹開浮沫,幾片粗糲的茶葉打著旋兒沉下去。
“格列斯夫同志,”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西伯利亞的寒冰,清晰穿透煙霧,
“1945年雅爾塔那間屋子里,你們分割歐洲版圖時,可曾考慮過別國的主權?”
他指尖在桌面輕輕一叩,發出篤定的輕響,“我們要的不是踐踏,是保險。就像你們死死咬住不放的那份國家擔保函——”
他眼神銳利如刀,“沒有這份雙保險,華爾街那些嗅著銅臭味的禿鷲,連海參崴港口的沙子都不會多看一眼。”
德米特里的鞋尖煩躁地在打蠟的木地板上碾動,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他猛地扯了扯緊緊箍著脖子的領帶,上好的毛呢西裝袖口摩擦著桌面,沙沙作響︰“那麼特區政府的收益分配必須重談!六成?這只是我們承擔巨大政治風險的一個起步價!您要知道……”
“政治風險?”一直沉默旁听的蔡曉光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他深藍色中山裝的上口袋里,那半截露出頭的鉛筆,筆尖被削得如錐子般鋒利銳利。
“貴國在東歐的百萬駐軍,算不算政治風險?”
他慢條斯理地從內袋掏出一塊老舊的銀殼懷表,“啪嗒”一聲彈開表蓋,低頭看了一眼,“你們進駐柏那晚,貴國坦克履帶碾碎的,恐怕不只是混凝土吧?”
他合上表蓋,金屬踫撞聲在驟然安靜的空氣中格外刺耳,“現在是1969年,不是1919年。城下之盟?我們不做。”
娜塔莉婭的翻譯聲線開始不穩,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下意識地用沾了唾沫的手指去翻動記錄本,潮濕的紙張發出一種令人心焦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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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昆銳利的目光掃過她,列寧裝第二顆紐扣上,一枚嶄新的、閃著冷光的金屬別針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連針線都緊俏的年代,這小小的細節顯得格外突兀。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或許,對面這張談判桌後的人們,對達成協議的渴望,比想象中更為焦灼。
嗚——!一聲悠長淒厲的火車汽笛驟然刺破窗外的沉沉暮色,由遠及近。周秉昆起身,大步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厚重的墨綠色窗簾。
遠處北機廠龐大的廠區輪廓在夜色中蟄伏,幾道雪亮的探照燈光柱如同巨劍刺破黑暗,光柱里,無數細小的塵埃瘋狂舞動,宛如被驚擾的星塵。
“各位請看,”他將寬厚的手掌貼在冰涼刺骨的玻璃上,聲音沉穩有力,“北機廠的夜班工人已經就位。想象一下,三千台機床同時開動的聲音……”他微微停頓,讓那想象中的、震耳欲聾的金屬轟鳴在每個人心頭炸響,
“那聲音,比任何談判桌上的籌碼都更有分量。”他倏然轉身,中山裝下擺帶起一股勁風,拂過桌上散落的文件紙頁,
“收益比例,可以談。但土地歸屬條款,”他斬釘截鐵,目光如炬,“必須一字不差地寫入協議正文,用俄文、中文、英文,三種文字,清晰謄寫!這是底線!”
德米特里與格列斯夫猛地湊近,幾乎頭頂著頭,用俄語爆發出一連串急促、激烈的低吼,唾沫星子濺在泛黃的文件上。
安德烈依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那雙沾著莫斯科郊外黑泥的厚重軍靴,在桌下有節奏地、輕微地叩擊著地面,噠…噠噠…噠…如同某種隱秘的戰場聯絡信號。
爭論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最終格列斯夫猛地抄起那支被他拍落的鋼筆,帶著一股狠勁,“嗤啦”一聲在協議草案上劃下粗重無比的一筆,墨跡幾乎透紙背︰
“你們收益四成!我們政治上讓步這麼大,我只能拿收益堵其他人的嘴!特區政府其他部門我們不管,但財政部門,必須有我方審核人員進駐!必須!”
周秉昆嘴角終于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河初融。他沉穩地將協議文本推向對面,手中的鋼筆尖在紙面上劃過,留下飽滿而深藍的軌跡︰“成交。核查人員,”
他抬眸,眼神銳利,“必須經過我方嚴格的安全審查——有些數字,可比導彈圖紙還燙手。”
他的手指最終停在“政權解體,土地自動歸屬對方”那行字上,指甲蓋在那四個字上輕輕叩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意味深長︰
“友情建議,格列斯夫同志,簽字之前,最好讓莫斯科的法律專家……再仔細斟酌一下這幾個字的分量。”
就在兩支鋼筆的筆尖幾乎同時刺破兩份協議紙張的瞬間,窗外,北機廠那幾道巨大的探照燈光柱,毫無征兆地齊刷刷閃爍了一下!
刺目的白光短暫地照亮了整個會議室,如同為這份在冷戰鐵幕縫隙中誕生的、跨越意識形態的奇異契約,舉行了一場短暫而冰冷的工業時代祭禮。
格列斯夫起身時,手肘不慎踫翻了周秉昆的搪瓷茶缸,深褐色的茶水迅速在剛簽好的文件上洇開、蔓延,像極了地圖上被突然染色的、爭議不休的疆域。
“你們也應該立刻!給斯圖貝克發電報!”德米特里幾乎是撕扯著松開了領帶,露出蒼白而汗濕的脖頸,
“哈桑區的舊火車站已經清理完畢!那里離邊境線只有二十公里,足夠安全,也足夠……”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足夠讓那些華爾街的豺狼,提前嘗嘗西伯利亞凍土的滋味!”
周秉昆拿起了桌上那部醒目的紅色電話機,金屬撥號盤在他手指下旋轉,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 噠、 噠”聲。
他望向窗外愈發深沉的夜色,外經貿部,和外交部首長們,那句飽經滄桑的話語突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談判桌上退讓的每一寸,都是戰場上的血換來的……”
此刻,听筒里傳來的細微電流嗡鳴,竟與遠方廠區隱隱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機床轟鳴聲,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命運交織般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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