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里的腥氣愈發濃重，不再是單純的腐爛魚蝦，更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陳年尸骸的甜膩與腐臭，直沖天靈蓋。 青年男子喉結滾動，那只伸向小船的手微微顫抖，指尖蒼白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引魂燈的光芒在船頭搖曳，忽明忽暗，將靠岸的景象切割成詭異的碎片。 那船不大，通體用厚重的青灰色油布包裹，邊緣處縫線粗獷，的確像一口漂浮在水上的薄皮棺材。 船頭立著一盞燈，燈罩是某種半透明的皮質，隱約透出里面幽幽的火光，正是那引魂燈。 燈油燃燒時散發出的，便是那股令人作嘔的尸臭源頭。 一個佝僂的身影在船尾慢慢直立起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式壽衣，面容隱在陰影里，只能看見兩點渾濁的眼珠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他手中握著一支長長的竹篙，竹篙的另一端浸在漆黑的江水中。 “陰德錢，可帶來了？”沙啞蒼老的聲音從壽衣下傳來，像是兩塊粗糙的磨石在摩擦，不帶絲毫活人的溫度。 青年男子沒有說話，只是從懷里那個褪色的布包旁摸索了一下，掏出一疊灰黃的紙錢，紙錢的邊緣被江風吹得嘩嘩作響。 他將紙錢遞過去。 老人伸出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又長又黑的手，接過紙錢，慢條斯理地在引魂燈上燎了一下，紙錢遇火即燃，升起一股青煙，煙霧中，那股尸臭味似乎更濃烈了。 老人將燃燒的紙錢投入江中，火光在水面一閃即逝。 “上船吧。”老人側了側身，讓出了船頭的空位。 青年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胃里的翻騰，一腳踏上了那艘“棺材船”。 船身微微一晃，他懷里的布包再次發出了細碎的抓撓聲，比之前更為急促。 他下意識地抱緊了布包，仿佛里面裝著他全部的希望與恐懼。 “坐穩了。”船夫老人低喝一聲，竹篙在岸邊的濕泥上一撐，小船便無聲無息地滑入了濃稠的夜色與霧氣之中。 江水冰冷，從船底滲上來，青年感到腳底一陣刺骨的寒意。 船行得不快，卻異常平穩，只有船槳劃破水面時發出的“嘩啦”聲，以及引魂燈燈芯偶爾爆出的“ 啪”輕響。 四周的霧氣越來越濃，岸邊的景物早已模糊不清，仿佛他們駛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異度空間。 “過了這片江心，就是七十二道鬼門關了。”船夫的聲音幽幽傳來，“進了鬼門關，自有規矩。不該看的，莫看；不該問的，莫問。否則，魂魄離散，永世不得超生，莫怪老朽言之不預。” 青年點點頭，聲音有些干澀“我懂。”他知道，有些地方，有些東西，是凡人肉眼不應窺探的。 船夫不再言語，只是專注地搖著槳。 小船在濃霧中穿行，方向感變得模糊。 青年只覺得四周越來越冷，那股尸臭混合著水汽，幾乎要凝成實質，包裹住他。 不知過了多久，船夫突然道“頭道門，到了。記住，從此刻起，閉上眼，或者，自己蒙上。” 青年沒有猶豫，他從自己破舊的衣擺上撕下一長條布，動作有些笨拙地將自己的雙眼緊緊蒙住。 剎那間，視覺被剝奪，其他的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 他能听到水流變得湍急，似乎正穿過狹窄的水道，船身兩側不時傳來輕微的刮擦聲，像是擦過粗糙的岩壁。 風聲也變了，不再是江面開闊的呼嘯，而是在幽閉空間里回蕩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他緊緊抱著懷里的布包，布包里的抓撓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歇，或許是里面的“東西”也感受到了這股令人窒息的壓抑。 小船繼續前行，在黑暗與未知的恐懼中，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青年能感覺到船身在不停地轉彎，時而顛簸，時而平穩，仿佛在迷宮中穿梭。 突然，船身猛地一沉，像是承載了額外的重量。 一股陰寒至極的氣息從青年身側掠過，帶著濃烈的血腥與怨氣。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上了船，那東西的呼吸沉重而粗礪，帶著濕滑的黏膩感，甚至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青年渾身僵硬，肌肉緊繃到了極點，但他死死咬著牙，恪守著船夫的規矩，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 他懷里的布包緊貼著胸口，那份微弱的重量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撐。 那“東西”似乎在船上逡巡了一圈，然後，隨著船身再次一輕，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也隨之遠去。 一切又恢復了之前的寂靜，只有水聲和風聲。 時間在無邊的黑暗中失去了意義。 青年不知道自己在這條詭異的水道里漂流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一整夜。 他緊蒙雙眼的布條已經被冷汗浸透，四肢也因長時間的僵直而變得麻木。 就在他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船身猛地一震，隨即發出了“咯吱”一聲輕響，像是擱淺了。 “到了。”船夫蒼老的聲音打破了長久的死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青年如蒙大赦，顫抖著手，一把扯下了蒙眼的布條。 眼前，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他眨了眨適應了黑暗的眼楮，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分辨出一些輪廓。 他們似乎停在了一個洞穴的深處，空氣中彌漫著更加濃郁的土腥和尸腐氣味，令人作嘔。 引魂燈的光芒在這樣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微弱，僅僅能照亮船頭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然而，就在這片近乎極致的黑暗中，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岸”邊，以及更深的水道兩側，有無數對幽幽的綠色光點在閃爍，如同夏夜草叢中的螢火，又像是潛伏在暗處的野獸的眼楮，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這個不速之客。 “下船吧，沿著水往前走。”船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帶任何情緒。 青年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尸臭和泥土氣息的空氣涌入肺中，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他最後看了一眼懷中的布包，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一只腳探出船舷，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水不深，堪堪沒過他的腳踝，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碎石。 “嘩啦”一聲輕響，水花四濺，在這死寂的洞穴中顯得格外清晰。 水底的觸感黏膩而冰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爛的苔蘚和不知名的軟體之上。 青年穩住心神，借著引魂燈在船頭那一點微弱的光芒，以及遠處那些幽幽的綠色光點指引，艱難地向前挪動。 懷里的布包似乎又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是他對抗這無邊黑暗與未知的唯一慰藉。 水道漸行漸淺，水聲也從沒過腳踝的“嘩啦”變成了腳底的“吧唧”聲。 很快，他感覺到腳下的淤泥變得堅實起來，水跡消退，他踏上了干燥而粗糙的地面。 引魂燈的光芒被船夫和船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這洞穴的深處，竟是連一絲光亮也無。 然而，那些綠色的光點卻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密集。 他抬起頭，勉強適應了黑暗的眼楮終于看清了那些光點的來源。 霎時間，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那些根本不是什麼螢火，也不是野獸的眼楮。 那是磷火！ 慘綠色的磷火，從堆積如山的……尸體上散發出來！ 他所行走的這條狹窄通道，兩側赫然是高聳的尸山！ 無數的尸骸層層疊疊，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堆積在一起，仿佛是地獄繪卷中最恐怖的一隅。 有的尸體已經化為枯骨，森白的骨殖在幽綠的磷火映照下分外猙獰；有的則尚有腐肉殘存，蠟黃的皮膚緊貼著骨骼，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更有甚者，穿著不同時代的服飾，從腐朽的綢緞到粗陋的麻衣，昭示著這些“住民”來自久遠的歲月。 青年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里翻江倒海。 他強迫自己轉開視線，不敢再細看那些可怖的細節，只是死死盯著前方那條被尸山夾出的小徑。 這條路，仿佛是通往九幽黃泉的唯一通道。 他咬緊牙關，繼續向前。 隨著他的深入，兩側的尸堆越來越高，幾乎要遮蔽頭頂那片若有若無的洞頂。 空氣中的尸臭混合著磷火燃燒時特有的怪異氣味，濃烈得幾乎要化為實質，壓迫著他的每一次呼吸。 腳下的路也開始變得不平坦，不時會踢到一些堅硬的物事。 起初他以為是石塊，但很快，他就發現，那是散落在地的棺材板，或是整個歪倒、破裂的棺材。 有的棺材已經徹底腐朽，只剩下幾塊爛木；有的則被強行撬開，棺蓋扔在一旁，里面空空如也，不知原本的“住客”去了何方，還是說，它們從一開始就是空的？ 疑惑和恐懼交織在心頭，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船夫的叮囑言猶在耳，這里不是他可以好奇和探究的地方。 他只有一個目的，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又走了近百米，狹窄的通道猛然開闊。 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洞窟，高曠得難以想象。 之前的尸山在這里更是達到了頂峰，簡直是尸骸的海洋，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 而在這片尸海之中，散落著更多、更完整的棺材。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中央略高出地面的平台上，並排擺放著的七口巨大的黑色棺槨。 這七口棺槨材質不明，通體黝黑，表面光滑，沒有一絲紋飾，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與死寂。 它們的棺蓋都嚴絲合縫地蓋著，仿佛沉睡著什麼不可觸踫的存在。 而在七口棺槨的前方兩側，各蹲踞著一尊高達數米的石質鎮墓獸。 左邊那尊形似猛虎，卻生有獨角，獠牙外露，雙目圓睜，仿佛隨時會撲殺而出；右邊那尊則似麒麟，遍體鱗落，鬃毛飛揚，神態威猛，透著一股鎮壓百邪的凜然氣勢。 整個洞窟內彌漫著一股比之前任何地方都要濃郁百倍的陰森與神秘氣息，磷火在這里燃燒得更加旺盛，將巨大的空間映照得一片慘綠，如同鬼蜮。 青年男子在距離那七口黑色棺槨約莫十余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萬千尸骸氣息的空氣，此刻對他而言，卻仿佛帶著某種使命的召喚。 他挺直了因為長時間行走而有些佝僂的背脊，懷中依舊緊緊抱著那個褪色的布包。 萬籟俱寂，只有磷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細微“ 啪”聲。 終于，他沙啞的、帶著一絲疲憊，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在這巨大的尸洞中響起，打破了千萬年或許都未曾被打破的沉寂。 他朝著那七口黑色棺槨的方向，緩緩開口 “勞王，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孫兒，半月前，已被人打殺了。” 聲音在空曠的洞窟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投入了死寂的深潭，激起無形的漣漪，久久不散。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仿佛在等待一個必然的回應，又或者，僅僅是完成了他此行萬里，歷經艱險，所必須傳達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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