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柳絮掠過淮河岸邊的青石板路,蕭摩訶的靴底碾過一片被雨水泡軟的青苔。他已辭官十月,本該在會稽山陰的老宅里蒔花種竹,此刻卻披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褐,混在往來于隋陳邊境的商旅中,像一截被歲月磨去稜角的老木。
他的指節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褪了色的虎符烙印——那是永定三年平定王琳之亂時,先帝親手賜下的。三十年過去,虎符早已交還內庫,可烙印的紋路卻像生了根,在掌心焐出一片滾燙的記憶。眼前的大隋鄉野與他記憶里的陳國邊境截然不同田埂被犁得筆直,新插的秧苗成排成列,田邊的水渠里流淌著清澈的活水,渠岸還釘著刻了字的木牌,細看去竟是"貞觀渠,開皇二年鑿"的字樣。
"老丈,這渠是官府修的?"蕭摩訶攔住一個扛著鋤頭的老農。老農黝黑的臉上堆起憨厚的笑"可不是嘛!去年秋天來的官爺,帶著民夫鑿了三個月,說是能澆透咱這百畝地。開春時縣令還來查看,說秋後要按收成評"勤農戶",獎綢緞呢!"
蕭摩訶的心沉了沉。陳國的官吏下鄉,多半是催繳賦稅或強征民夫,何曾見過這般細致的民生功夫?他順著田埂往前走,繞過一片盛放的油菜花田,隱約听見朗朗書聲,像春日的溪流般清澈透亮。
那是一座青磚黛瓦的院落,門口掛著"臨淮初級學館"的木匾,字跡蒼勁有力。院牆是新砌的,牆頭爬著幾株薔薇,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雪。蕭摩訶推開虛掩的木門,立時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二十多個學童圍坐在矮案旁,年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小的才剛到案高。他們穿著漿洗得干淨的粗布襦衫,手里捧著的書卷卻異常精致封面是深藍色的細布,邊角用竹片包著,翻開來看,紙張白得像上好的宣紙,卻比宣紙更厚實柔韌,用指甲輕刮,紙面竟不起毛邊。最驚人的是字跡,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墨色濃淡均勻,絕不是人工抄寫能達到的齊整。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學童們齊聲誦讀,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清亮。講台上的先生約莫四十歲,青布長衫,頷下三縷短須,正拿著一支銀簪指著牆上懸掛的《詩經》拓片講解"諸位看這"關關雎鳩",拓自長安國子監的刻本,筆畫間藏著筋骨,就像做人要挺直腰桿"
蕭摩訶走到一個梳著棕角的小童旁,小童正低頭臨摹字帖,硯台里的墨汁泛著淡淡的松煙香,毛筆的筆鋒圓潤飽滿,絕非陳國市面上常見的劣質貨色。"小郎君,這書是從哪里買的?"他輕聲問。
小童抬起頭,眼里閃著好奇的光"是學館發的呀!只要是通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通考,咱縣里官辦的學館就免費發放書籍,紙張筆墨都是官府給的,不要錢呢!"
"不要錢!?"蕭摩訶的聲音微微發顫。他拿起小童案上的《史記》,指尖撫過"鴻門宴"的篇章,印刷的字跡連細微的勾挑都清晰可見,仿佛親眼看見刻工在木板上一刀刀雕琢。他在軍中多年,見過陳國秘閣的孤本,也見過南梁遺留的手抄經卷,卻從未見過這般普及的精良典籍。
"先生,"他轉向講台上的先生,拱手行禮,"敢問這印刷之術,是何人所創?"
先生打量他一眼,見他雖衣著樸素,卻氣度沉穩,便拱手回禮"我朝陛下采用雕版印刷之法、一日能印千卷,如今已將書籍全部印刷完畢,在我大隋全境發行!"
"一日千卷"蕭摩訶喃喃自語。陳國的國子監抄書,十個書吏一月也未必能抄出百卷,還常有錯漏。他忽然想起去年離京時,看到國子監的學舍漏雨,經書被泡得字跡模糊,當時的禮部尚書江總只說"雨季過後再修",如今想來,竟是何等荒唐。
他走出學館時,日頭已過正午。鄉野間的炊煙裊裊升起,幾個農夫扛著農具經過,嘴里哼著新編的歌謠"春種一粒粟,秋收萬石糧;稚子入書堂,長大作棟梁。"蕭摩訶站在土坡上眺望,遠處的村落里,竟有三座類似的學館院落,青瓦在陽光下泛著整齊的光澤。
"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他握緊了拳頭,指節泛白。三十年前,他隨吳明徹北伐,曾在淮水畔大敗齊軍,那時的陳國還帶著幾分開國的銳氣。可這些年,朝堂被江總、孔範之流把持,皇帝沉湎酒色,連邊軍的糧餉都時常克扣。而大隋呢?不僅整飭軍備,竟連鄉野學童都能用上這般精良的典籍——他們不是在培養工匠商販,是在積蓄文脈,是在養士!
暮色降臨時,蕭摩訶住進了一家臨河的客棧。窗外的淮水靜靜流淌,映著對岸大隋的漁火。他從行囊里取出一方硯台,是當年鎮守京口時,一個老石匠送的端溪石,磨墨時能听見細微的"沙沙"聲。鋪開的宣紙有些粗糙,是他從陳國帶來的,與白日里見到的隋紙相比,像塊蒙塵的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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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落下時,他的手微微發抖。信里該寫些什麼?是只說學館之事,還是把沿途所見的其他景象也加進去?他想起在泗州城外看到的糧倉,廩庾充盈,守倉的兵士盔甲鮮明;想起市集上販賣的新式曲轅犁,農夫說能省一半力氣;想起驛站里快馬傳遞的文書,驛卒說"朝廷的政令,三日內能到郡縣"
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像一把鈍刀,慢慢割著他的心髒。他本想辭官後不問政事,可這身骨頭里淌的畢竟是陳國的血。永定元年,先帝在京口誓師,說"江左雖小,要為華夏守文脈",那時的戰鼓仿佛還在耳邊響。
"太子殿下臣蕭摩訶頓首"他寫下開頭,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團。接著,他細細描述了臨淮學館的景象二十七個學童,十三本《大學》,七塊刻著經文的石板,連先生講授時引用的《孫子兵法》都記得分明。"臣觀其紙張,非尋常楮皮所制,似是采用桑皮、麻絨混合,柔韌耐存;其印刷之術,字模規整,墨色均勻,絕非人力抄寫所能比擬。學童皆言,此類典籍在大隋郡縣學館中普及甚廣,十歲以下孩童,入館學習者十有六七。"
寫到此處,他停了筆,望著窗外的淮水長嘆。他想起自己的小兒子,今年剛滿八歲,在陳國連《論語》都認不全,只因家里買不起抄本。而大隋的鄉野小童,竟能捧著如此精美的典籍誦讀——這哪里是讀書,是在積蓄國力啊!
"臣竊以為,國之強盛,在民心,在人才。大隋此舉,看似培育學子,實則在養國本。十年之後,其朝堂必多經世之才,其郡縣必多干練之吏,其軍旅必多知書之將"他的筆尖重重一頓,墨點濺在紙上,"屆時我陳國若仍沉溺安逸,上下懈怠,恐有覆滅之危!"
建議部分,他寫得格外鄭重。不僅是效仿開蒙、刺探軍情,還添了三條一是整頓國子監,修繕學舍,令各州郡抄錄典籍分發鄉學;二是嚴查貪腐,將克扣的糧餉挪作教育之資;三是啟用老將,整訓邊軍,以防大隋突襲。"臣雖已辭官,然食國俸祿三十載,不敢忘先帝厚恩。願殿下以社稷為重,早做綢繆。"
寫完最後一字,窗外的月已升到中天。蕭摩訶將信紙仔細折好,塞進一支掏空的竹管里,又用蠟封了口。他喚來客棧掌櫃,塞給他二兩銀子"煩請將此物交予淮陰驛的陳姓驛丞,務必親手送到。"掌櫃見他神色凝重,不敢怠慢,連連應諾。
三日後,陳國東宮。
太子陳深正坐在案前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案上的燭火跳了跳,映得他眉宇間的愁緒忽明忽暗。近來父皇沉迷張麗華的"玉樹後庭花",朝堂之事幾乎全推給他,可江總、孔範那幫老臣,除了吟詩作賦,竟無一人能理實事。
"殿下,淮陰驛送來急件。"內侍捧著一支竹管進來,神色慌張。陳深放下筆,見那竹管上刻著一個"摩"字,心頭猛地一跳——是蕭摩訶!
他親手掰開封蠟,展開信紙,剛讀了兩行,臉色便沉了下來。讀到"大隋學童皆用精美典籍"時,他捏著信紙的手指開始發顫;讀到"十年之後恐有覆滅之危",他霍然起身,案上的硯台被撞翻,墨汁潑在雪白的宣紙上,像一團化不開的烏雲。
"備車,去皇宮!"陳深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切。他知道,這事不能等,更不能瞞。蕭摩訶是陳國的"關羽",當年在呂梁之戰中,單騎沖陣,斬殺齊軍主將,這樣的人絕不會危言聳听。
此時的皇宮內苑,絲竹之聲正盛。陳叔寶斜倚在鋪著波斯錦的軟榻上,張麗華穿著越羅制成的舞衣,正隨著《後庭花》的旋律旋轉。她的裙擺上繡著金色的蓮花,轉動時像一朵盛開的金蓮,引得陳叔寶連連拍手"愛妃這舞,真是天上少有,人間難尋!"
江總站在一旁,手里捧著新填的詞"陛下,臣新填了一闋《玉樹詞》,願為娘娘伴舞"
"父皇!"陳深掀簾而入,打斷了歌舞。絲竹聲戛然而止,張麗華收起裙擺,怯怯地站在一旁。陳叔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深兒?何事如此慌張?"
陳深將蕭摩訶的信遞上去,聲音發緊"父皇,蕭摩訶從大隋邊境送來急信,事關國祚!"
陳叔寶接過信紙,漫不經心地展開。起初他還帶著幾分慵懶,可看著看著,臉色一點點變得煞白,握著信紙的手開始發抖。"學館精美典籍十年之後"他喃喃自語,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連手中的玉如意掉在地上都沒察覺。
"陛下,怎麼了?"江總湊過來,見陳叔寶臉色不對,連忙撿起信紙。孔範也湊了過來,兩人看完信,臉上的得意勁兒瞬間消失,只剩下慌亂。
"這這蕭摩訶是不是危言聳听?"孔範強作鎮定,"不過是幾本破書,能有什麼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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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書?"陳叔寶猛地拍案而起,龍椅上的鎏金扶手被他拍得" 當"響,"你可知蕭摩訶是什麼人?他打了一輩子仗,什麼時候說過虛話!大隋在鄉野間辦學館,育人才,是在磨刀子!而我們呢?"他指著滿殿的歌舞伎,聲音因憤怒而嘶啞,"我們在醉生夢死!"
江總慌忙跪下"陛下息怒,臣等臣等這就去查訪大隋實情"
"查訪?等你們查清楚,人家的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陳叔寶一腳踹翻了案幾,瓜果點心撒了一地,"平日里你們說什麼"江南文風盛,不必學北朝粗鄙",說什麼"有長江天險,隋軍打不過來",如今呢?人家在養士,我們在養蠹蟲!"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跪地的群臣,忽然想起蕭摩訶辭官的緣由——去年冬天,孔範誣陷蕭摩訶私通北周舊部,他竟昏聵地信了,雖沒治罪,卻準了蕭摩訶的辭呈。如今想來,那分明是自斷臂膀!
"來人!"陳叔寶的聲音帶著決絕,"擬旨即刻起,復蕭摩訶驃騎大將軍之職,加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內外軍事,令其火速回朝!"
內侍剛要退下,他又補上一句"再傳朕的口諭,命各州郡立刻修繕學館,凡十歲以下孩童,皆需入學,書本筆墨由官府供給,費用從朕的內帑里出!"
江總和孔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他們從未見陳叔寶如此果決,仿佛那個沉溺酒色的皇帝一夜之間換了個人。
三日後,淮水岸邊的官道上,一匹烏騅馬正疾馳而來。馬上的蕭摩訶穿著重新縫制的鎧甲,鬢角的白發被風吹得亂舞,可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像寒夜里的星辰。他腰間的佩劍是當年平定陳朝的開國劍,劍鞘上的寶石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路過臨淮學館時,他勒住馬韁,遠遠望去,學童們正在院中列隊,齊聲誦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想起自己信里的話,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陳國或許還有救,只要君臣同心,未必不能與大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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