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守歲閘的閘頂時,雷夫正蹲在青石板上,手里攥著把竹掃帚,一下下掃著石縫里的枯葉。掃帚苗是新換的,帶著青嫩的草香,掃過之處,卷起的碎葉混著晨露,在朝陽里劃出銀亮的弧線。他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別著根紅繩系的麥秸——那是去年新麥登場時,我用第一束麥穗給他編的,說能討個好彩頭。此刻紅繩在風里輕輕晃,像條貪嘴的小蛇,總往他沾著白霜的脖頸里鑽。
“瑪莎婆婆讓把這筐新蒸的米糕送去給閘口值守的大叔。”我拎著竹籃從麥場方向走來,籃底的銅鈴隨著腳步“叮鈴”作響。竹籃里鋪著塊靛藍粗布,裹著十塊方方正正的米糕,桂花的甜香從布縫里鑽出來,引得閘邊的麻雀撲稜稜落在附近的蘆葦叢里,歪著腦袋瞅。
雷夫聞聲抬頭,額前的碎發沾著點白霜,睫毛上懸著顆晨露,被朝陽一照,亮得像碎鑽。他接籃子時,指尖踫著我的手,涼得像剛從溪水里撈出來,我忍不住皺眉“咋不多穿點?手凍得跟冰疙瘩似的。”
“剛掃完閘口,熱乎著呢。”他嘿嘿笑兩聲,把籃子往臂彎里一夾,轉身往閘樓走。他的袖口沾著點枯葉,掃帚桿斜挎在肩上,紅繩穗子在背後蕩來蕩去,像條總也甩不掉的小尾巴。我跟在後面,看著他的腳印印在帶霜的石板上,淺灰色的,很快被晨霧填了一半,像幅總也畫不完的畫。
守歲閘的閘樓是去年新修的,青磚砌的牆,木梁上刻著“風調雨順”四個大字,是村里老木匠親手鑿的。剛走到門口,就聞見股焦甜的香味——老鄭叔正蹲在火爐邊烤紅薯,鐵皮爐子里的火苗“ 啪”跳著,把他滿是皺紋的臉映得通紅。“你們倆來得巧,”他掀起爐蓋,用鐵鉗夾出個焦皮紅薯,“剛烤好的,掰開嘗嘗?”
雷夫把米糕放在桌邊的木盤里,揭開籠屜蓋,白汽“騰”地冒起來,裹著桂花甜香漫了滿屋子。“叔,昨兒後半夜是不是有動靜?”他拿起塊米糕塞進嘴里,糯米的軟糯混著桂花的香,讓他眼楮亮了亮,“我今早掃閘口,見著水邊有串新腳印,不是咱們巡邏隊的鞋碼。”
老鄭叔咂了口旱煙,煙袋鍋在爐沿上磕了磕,火星子濺在青磚地上“可不是嘛。後半夜三點多,閘口的銅鈴突然響了——就是你們裝的那排‘暗哨’,水下掛的銅鈴,船一靠近就叮當響。”他往爐膛里添了塊松木,火苗“噗”地竄高,“我帶著倆小伙子往閘邊跑,就見艘烏篷船在霧里打轉轉,見我們亮燈,嗚地就往回開,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雷夫嚼著米糕點頭,指尖在木桌上畫著閘口的水流方向“那船準是沖著咱們新修的囤糧窖來的。前兒艾拉表哥說,鄰縣的糧商盯著咱們的新麥種呢,去年他們的麥種遭了災,想偷點好種摻在陳糧里賣。”
“這群黑心肝的!”老鄭叔氣得煙袋都掉了,彎腰撿起來時,我看見他手背的凍瘡裂了道小口,滲著點血珠,“今年的新麥種可是咱們用三季的好糧換來的,一粒粒挑的飽滿籽,摻了他們的破爛,明年收成就別想好了!”他把烤紅薯掰開,金黃的瓤里流著糖汁,遞過來時,手還在微微發抖。
雷夫接過來,用嘴吹了吹,遞到我手里“你吃,我不愛吃太甜的。”我知道他是怕燙著我,這紅薯剛出爐時能把嘴燙起泡,他卻總這樣,把燙的、硬的自己扛著,軟的、甜的往我手里塞。
正說著,閘外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像是有船在閘口外打轉。雷夫往爐邊的窗戶挪了挪,撩開糊著油紙的窗角往外看——晨霧還沒散,乳白色的霧氣順著閘縫往里鑽,把遠處的蘆葦蕩暈成幅水墨畫,只隱約看見艘烏篷船的影子,泊在閘口外的水面上,像片沒根的浮萍。
“是從巽風渡來的,”雷夫的聲音壓低了些,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那是我們約好的暗號,意思是“有古怪”,“船身吃水太深,不像只裝了菱角的樣子。”
我摸出藏在袖管里的銅哨,輕輕吹了聲,哨音又尖又細,像山雀的叫聲,很快,閘樓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巡邏隊的小伙子們,听見暗號趕來了。他們手里握著木棍,腰里別著短刀,腳步聲踏在石板上,咚咚地像打鼓。
“是守閘的小哥嗎?”船頭站著個戴氈帽的漢子,隔著霧喊,“我是從巽風渡來的,拉了船新采的菱角,想過閘去麥場那邊賣。”他的聲音有點發緊,不像做買賣的那般敞亮。
雷夫推開閘樓的門,往閘口走,藍布衫的衣角在霧里飛著,像只掠過水面的水鳥。我跟在後面,看見他悄悄摸了摸腰間——那里別著把小巧的銅鑰匙,是控制水下銅鈴機關的,只要擰動機關,藏在閘底的銅鈴就會全響起來,像群被驚動的山雀。
“菱角?”雷夫站在閘邊,聲音隔著霧傳過去,“打開艙蓋讓瞅瞅,最近查得嚴,別見怪啊。”
那漢子愣了下,磨磨蹭蹭地沒動“都是新鮮采的,蓋著草簾呢,掀開怕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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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不著,”雷夫笑了笑,手指卻在背後朝我們比了個“圍”的手勢,“我昨兒剛買了斤菱角,殼硬得很,得用牙啃。你這菱角要是新鮮,我全買下,給閘樓的兄弟分著吃。”
漢子被說動了,彎腰去掀艙蓋的草簾。就在這時,雷夫突然擰動了腰間的鑰匙——“叮鈴鈴——”水下的銅鈴全響了起來,一串疊著一串,像有無數只小銅鈴在水里唱歌。那漢子臉色驟變,突然從懷里掏出把短刀就往雷夫身上撲。
雷夫早有防備,側身躲過時,胳膊肘在他胸口一頂,漢子“哎喲”一聲摔在船板上,短刀“ 當”掉進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雷夫的褲腳。巡邏隊的小伙子們一擁而上,按住他時,他還在掙扎,嘴里罵著不干不淨的話,像只被踩住尾巴的野貓。
“搜船!”雷夫朝水下指了指,兩個小伙子脫了鞋跳進淺水區,摸索著把船底的暗艙打開了。里面沒裝菱角,藏著個麻袋,解開一看,里面全是些發了霉的麥種,芽眼都黑了,湊近聞,霉味里摻著點苦杏仁味——是被人特意泡過藥水的,普通的篩選根本查不出來。
“好險!”老鄭叔捏著顆霉麥種,手抖得更厲害了,“這要是混進咱們的麥種堆里,播下去不出苗,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他往那漢子身上啐了口,“你這黑心的,就不怕遭天譴?”
漢子梗著脖子不吭聲,雷夫卻蹲在船板上,捏著顆霉麥種在指間捻碎,眉頭擰成個疙瘩“這霉味里摻了苦杏仁味,是用氰化物泡過的,不光不出苗,還會把地里的養分吸干淨,三年都長不出好莊稼。”他抬頭往巽風渡的方向望,晨霧里隱約能看見艘大船的影子,像只蟄伏的巨獸,“看來不止這一艘船,得通知艾拉表哥,讓他在渡口加派些人手。”
我掏出竹籃里剩下的米糕,往那漢子眼前晃了晃“嘗嘗?這是用咱們新麥磨的粉做的,加了桂花糖,比你那發霉的東西香十倍。”米糕的甜香混著晨光漫開,那漢子的喉結動了動,卻梗著脖子不張嘴。
雷夫突然笑了,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去年收獲的新麥種,飽滿得像珍珠,透著淡淡的麥香。“你看,”他把布包往漢子眼前遞了遞,“好種子才配得上好土地,耍歪心思的,到頭來只能喝西北風。”
漢子的臉漲得通紅,終于耷拉下腦袋,像只泄了氣的皮球。巡邏隊的小伙子們把他捆起來往村里送時,他路過米糕筐,突然停住腳,聲音悶悶的“能……能給我塊米糕不?俺娃在家,快半年沒吃過新麥做的東西了。”
雷夫從籃里拿了兩塊米糕遞給他,用粗布包好“回去好好教他,做人得走正道,種莊稼跟做人一樣,摻不得假。”
霧漸漸散了,朝陽把閘口的霧氣染成金紅色,守歲閘的閘門在晨光里緩緩升起,“嘎吱”聲里,能听見遠處麥場傳來的打麥聲,“砰砰”地撞著風,像在為新一天的忙碌打節拍。老鄭叔把剩下的米糕分給巡邏隊的小伙子們,自己蹲在爐邊,又烤起了紅薯,嘴里哼著老調子“石楠花開滿閘口,麥香飄到雲里頭……”
雷夫扛著掃帚往回走,準備接著掃閘口的枯葉。他走得不快,掃帚桿上的紅繩在風里跳著舞,掃過之處,石板上的霜化了,露出干淨的青灰色,像被洗過似的。我拎著空竹籃跟在後面,銅鈴在風里叮鈴響,看著他的背影被朝陽拉得老長,突然想起瑪莎婆婆常說的那句話——“巽風順著正道吹,再遠的路,也能把好東西送回家”。
可不是嘛。你看這晨光里的守歲閘,木梁上的“風調雨順”被曬得發亮;看這麥香里的笑聲,巡邏隊的小伙子們正搶著吃米糕,臉上沾著桂花糖;看雷夫袖口飄著的紅繩,總往陽光里鑽——這都是正道上的光景,踏實,暖和,像新蒸的米糕,咬一口,能甜到心里頭。
走到閘樓拐角時,雷夫突然回頭喊“晚上去麥場吃新麥做的面條啊,瑪莎婆婆說要加倆荷包蛋!”他的聲音被風送過來,帶著點桂花的甜,像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圈圈暖融融的漣漪。
我笑著點頭,看著他轉身繼續掃地,掃帚揚起的碎葉在晨光里飛,像群金色的蝴蝶。守歲閘的銅鈴還在輕輕響,水下的暗哨睜著眼楮,遠處的麥場已經揚起了打麥的塵煙——這就是巽風送來的好光景,把歪門邪道擋在風外,讓每粒好種子都能落在該去的地方,生根,發芽,結出滿倉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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