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閘的閘門“ 當”落定的瞬間,麥場方向的銅鑼聲就撞進了耳朵。那聲音裹著風,“ —— ——”地滾過蘆葦蕩,驚得水面上的野鴨撲稜稜飛起,翅膀帶起的水珠濺在閘壁上,順著石楠花的刻痕往下淌,像給花瓣瓖了道銀邊。我攥著雷夫塞來的刻刀,刀柄上的木紋被他手心的汗浸得發亮,最後一片花瓣的收尾刀痕剛落在閘壁上,遠處的銅鑼就“ ”地響了第三聲,像是在應和。
“走了走了!”沃夫扛著捆蘆葦從左渠跑過來,褲腳還在滴水,在青石板上踩出串歪歪扭扭的濕痕。他背後的帆布包鼓鼓囊囊,邊角露出半張油紙,裹著的麥餅熱氣騰騰,香得人直咽口水。“瑪莎婆婆讓人來喊了,說烤全羊的火已經燒得正旺,再不去,那只最肥的後腿就得被小崽子們搶光——我剛才看見二柱已經揣著鹽罐蹲在火堆邊了,準是想趁人不注意多撒兩把。”
雷夫把刻刀別回腰間的皮鞘,轉身時,發梢掃過我的臉頰,帶著股閘壁石粉的清冽味。他伸手替我拂掉粘在發尾的蘆花,指尖的溫度透過發絲傳過來,燙得我耳朵尖發麻。“艾拉托人帶了話,”他說,喉結輕輕滾了滾,“她表哥從法國捎來桶梅子酒,去年就埋在麥場老槐樹下了,說等咱們守住閘口,就挖出來開封。”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睫毛上,沾著的石粉像撒了把金屑,我忍不住伸手想去踫,他卻猛地歪頭躲開,耳尖騰地紅了,像被麥場的炭火燎過似的。
穿過蘆葦蕩時,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混著麥秸稈的清香往鼻腔里鑽。遠處的麥場早鬧成了一鍋粥,孩子們舉著麥芽糖在草垛間追跑,糖絲被扯得老長,黏住了路過的蘆花,像給金黃的草垛系了圈透明的腰帶。瑪莎婆婆坐在槐樹下的竹椅上,手里攥著根棗木拐杖,卻沒拄著,只拿它輕輕敲著地面打拍子,嘴里哼著老調子“石楠花開滿閘口,麥香飄到雲里頭……”她的皺紋里積著陽光,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像槐樹葉的脈絡,清晰又溫暖。
“喲,功臣回來啦!”她抬眼看見我們,眼楮笑成了月牙,拐杖往火堆方向一指,“瞧見沒?那只綁紅綢子的,後腿最肥,特意給你們留的。”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火堆上架著的全羊正滋滋冒油,表皮烤得金紅透亮,油珠滴在炭火里,“ 啪”炸開串小火星。艾拉的表哥正拿著把銀亮的小刀在羊身上劃口子,往里面塞迷迭香和切碎的洋蔥,藍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汗珠順著肌肉的線條往下滑,落進炭火里,激起更旺的火苗。他手腕上也戴著串紅繩,只是艾拉的繩上拴著顆麥殼,他的拴著片槐樹葉,風一吹,葉子就跟著火苗晃。
“這酒得兩個人挖才吉利。”艾拉不知從哪冒出來,手里拎著把黃銅小鏟,鏟頭還沾著泥,顯然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她不由分說把鏟子塞給雷夫一把,沖我眨眨眼“去年埋的時候我跟表哥各挖了一鏟,今年得換新人手。”她的藍裙子掃過草垛,驚起一群麻雀,撲稜稜地掠過火堆,帶起的風把火星吹得老高,落在雷夫的發梢上,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盯著我手里的鏟子笑。
老槐樹下的泥土果然松松軟軟,雷夫的鏟子剛下去半尺,就踫到了硬物。“著了!”他低喊一聲,我趕緊湊過去,兩人合力把那只陶酒壇抱了出來。壇口用紅布封著,系著根粗麻繩,解開時,股青梅的酸香“嗡”地涌出來,混著泥土的腥甜,饞得沃夫在旁邊直咂嘴,手里的羊骨都忘了啃。
“先開羊!”瑪莎婆婆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孩子們立刻歡呼著圍上去。艾拉的表哥手起刀落,片下一大塊帶骨的羊腿肉,油汁順著刀尖往下滴,他眼疾手快地往我碗里塞“嘗嘗,抹了蜂蜜的,瑪莎婆婆特意讓人拌的料。”肉剛踫到舌尖,就燙得直哈氣,可那股焦香混著蜜甜,像把小鉤子,勾著人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來。
雷夫坐在我旁邊的草垛上,手里拿著塊烤得焦脆的羊排,卻沒怎麼吃,光用小刀把肉切成小塊,堆在我碗里。他啃骨頭時特別認真,骨頭上的肉絲被剔得干干淨淨,像被狗舔過似的,我看著好笑,把自己碗里的羊油抹在他鼻尖上,他愣了愣,伸手去擦,反而蹭得滿臉都是,逗得周圍人直笑。
沃夫不知從哪摸出個粗瓷碗,舉著酒壇要倒酒,被艾拉一把攔住“慢點倒,這酒後勁大,去年我偷喝了半杯,暈得在草垛上睡了一下午。”她說著往我碗里倒了小半碗,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映著旁邊的火光,像盛了半碗星星。雷夫伸手把我的碗往他那邊挪了挪,“你少喝點,”他說,然後仰頭往自己碗里倒了大半碗,喉結滾動時,脖頸的線條在火光里明明滅滅,看得我有點發怔。
酒過三巡,孩子們已經醉倒在草垛上,有的懷里還摟著啃剩的羊骨,嘴角沾著麥芽糖,像長了圈白胡子。瑪莎婆婆被隔壁的嬸子扶回去休息了,臨走前塞給我個布包,打開一看,是雙布鞋,鞋面上繡著石楠花,針腳歪歪扭扭,卻比任何精致的繡品都暖和。“閘口的石頭涼,”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墊著軟和。”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雷夫不知什麼時候撿了把舊吉他,坐在火堆邊撥弄著弦。他手指長,按弦時指節泛白,彈出的調子有點生澀,像溪水流過布滿石子的河床,磕磕絆絆,卻透著股認真勁。艾拉和表哥在旁邊跳起了舞,藍裙子和粗布衫在火光里旋轉,影子投在麥秸垛上,像兩只追逐的蝴蝶。
“去年這時候,”雷夫突然開口,聲音被琴弦的震動裹著,有點發飄,“我在這麥場幫瑪莎婆婆翻曬麥種,看見你蹲在槐樹下畫閘口的圖紙,鉛筆尖都斷了還在畫,嘴里還念叨著‘左渠的閘軸得再加粗半寸’。”他低頭撥了個和弦,火星子濺在他褲腳上,他抖了抖,又繼續說,“那時候就想,這丫頭怎麼跟塊石頭似的, 得很。”
我踹了他一腳,卻被他伸手攥住了腳踝。他的手心很熱,燙得我趕緊縮腳,卻被他攥得更緊。“別動,”他說,“鞋濕了,我幫你烤烤。”說著就把我的腳往火堆邊挪了挪,火舌舔著鞋幫,暖烘烘的,鞋面上的石楠花刺繡在火光里輕輕晃動,針腳里的絨毛被烤得微微發卷,像活了過來。
遠處的守歲閘傳來“嘩啦”一聲,該是沃夫不放心,又去檢查閘門了。夜空里的星星密得擠成團,麥場的煙火往上飄,把星星都染成了暖黃色。雷夫的吉他調子漸漸熟了起來,像在唱“石楠花開滿閘口”,又像在唱“麥香飄到雲里頭”,偶爾跑調的地方,他會懊惱地皺皺眉,然後重新撥弦,倒比順順當當的旋律更讓人心里發暖。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肩膀踫到他的胳膊,他的體溫透過粗布襯衫傳過來,像揣了個暖爐。火光映著他的側臉,睫毛投下的陰影里,藏著比星星還亮的光。突然覺得,王者歸處,哪需要什麼金戈鐵馬、旌旗蔽日?不過是有人笨拙地替你烤著濕鞋,有人彈著走調的弦,有人在麥場的煙火里,把日子過成了歌。
“喂,”我踫了踫他的胳膊,火星子又濺到他褲腳,這次他沒抖,“明年的梅子酒,還埋在老地方?”
他的弦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嗯”了一聲。指尖彈出的調子,突然就順了,像溪水終于繞過了所有石子,嘩啦啦地往遠處流去,帶著麥香,帶著酒香,帶著石楠花的影子,流進漫漫長夜里。
火堆漸漸暗了下去,只剩下通紅的炭火,映著每個人臉上的笑意。沃夫從閘口方向回來,手里拎著串烤得焦脆的麥穗,遞過來一把“剛在閘邊摘的,瑪莎婆婆說烤著吃比麥芽糖還甜。”我接過來咬了一口,麥殼的焦香混著麥粒的甜,果然比糖還讓人熨帖。
雷夫還在撥弦,吉他聲混著遠處守歲閘的流水聲,像首沒名的民謠。艾拉和表哥已經躺在草垛上睡著了,藍裙子蓋在兩人身上,像朵被風吹落的雲。我把腳從雷夫手里抽出來,穿上瑪莎婆婆給的布鞋,軟乎乎的,踩著發燙的麥秸地,一點都不涼了。
“走了,回吧。”我拉了拉雷夫的袖子,他抬頭時,眼里還蒙著層煙火氣,像盛了兩團揉碎的星子。
“嗯。”他應著,卻沒動,手指在吉他上輕輕掃過,最後一個音符飄進風里,和守歲閘的水流聲撞了個滿懷。
麥場的煙火還在往上飄,星星在煙靄里眨著眼,仿佛也在跟著哼那首沒名的調子。原來王者歸來,不是踏破硝煙的盛大,而是這樣瑣碎又溫暖的瞬間——有人為你留著肥美的羊腿,有人記得你去年畫圖紙的模樣,有人在煙火里,把走調的弦,彈成了心上的歌。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巽風和吹王者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